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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原来在沦陷区的中国人,都须取得一张“良民证”;无此身份证明,随时都会出问题,更不必谈行动自由。刘德铭被保释后,因为限制在上海居住,无需此证;现在要去南京,情形当然不同了。

  “这有点麻烦。”潘三省沉吟了一下说:“好吧!没有这东西,不能办事;我跟日本宪兵去说。”

  “第三,”刘德铭又说:“我想跟你要个人。”

  “你要那个?”

  “小毛。”

  “他除了会开汽车,没有啥用处。”

  “管管钱,办办庶务总会吧。”刘德铭说:“我跟何森山说好的,将来参谋长他派;副官长我派,我想挑小毛。”

  司机当副官长,说来有点滑稽;不过“英雄不论出身低”,亦未尝不可。潘三省又想,在刘德铭身边,有个人做自己的耳目,倒也不错;当即答说:“你要挑他,我也高兴。你自己跟他去说好了。”

  这小毛姓杨,三十来岁,人很能干;听刘德铭说要请他当师部副官长,口头称谢,心里却以为在“吃豆腐”,事后去见潘三省请示。

  “是啊!刘将军要挑你;跟我说过的。你愿意不愿意呢?”

  证实了有其事,如何不愿?他笑嘻嘻地答说:“潘先生知道的,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。”

  潘三省点点头,从抽斗中取出崭新的两迭钞票,“这两千块钱,我额外送你的;工钱你自己到账房里去算。”他说:

  “从明天起,你不要来了;改个名字,‘皮子’弄挺括些,副官长要像个副官长的样子!”

  “晓得,晓得。”

  “还有,”潘三省放低了声音关照,“你知道的,刘将军是我从七十六号保出来的;如果出甚么纰漏,我面子上不好看。这一点,你要替我当心。你懂不懂我的话?”

  “懂。”

  于是,杨小毛就此“荣任”副官长。刘德铭替他改了个很女性化的名字:杨雪瑶。三万银圆已经拨到;刘德铭交给杨雪瑶保管。当然,另外租了房子作办事处;小纯阳也住在一起,刘德铭为他介绍时,说是“白秘书。”

  何森山那里当然要稳住;这方面刘德铭很花了些心血,要提出问题,还要提出看法,让“白秘书”去亲自接头。看上去非常认真。要这样,何森山才不会直接跟潘三省去联络——如果何、潘直接有所联络,刘德铭的甚么“参谋长他派,副官长我派”的假话现形,西洋镜就全部拆穿了。

  此外还有件事要办,就是秘密跟妻子做了假离婚的手续;留下一笔安家费,就可以准备动身了。

  艾丽丝是位小姐,剪短了的灰色的头发,烫出柔和的波浪形;皮肤很白,鼻子也不高,架一副金丝眼镜,文静而诚恳,一见就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。刘德铭决定率直地提出要求。

  她的父母一结了婚,就从美国的东部,到了中国的北部,先在保定,一面行医、一面传教。戊戌政变的那一年,由保定转到太原;第三年发生义和团之乱,山西巡抚毓贤下令屠杀“洋鬼子”与“二毛子”。艾丽丝的父母双双不免;八岁的艾丽丝却为一位老太太冒死相救。因此,她的父母虽在中国被杀;她却仍对中国保有一份诚挚的感情。

  辛丑议和之后,艾丽丝从太原被接到北京;由她的一个在王府井大街开洋行的叔叔抚养,到得十七岁回美国念大学。毕业典礼的第三天,复又买舟东来;又想嫁美国人、又想嫁中国人,举棋不定,蹉跎了佳期。望五之年,犹似三十许人;仍具有述人的风姿。

  “刘先生,”她说得一口带山西音的京腔,“你是庄秘书的好朋友,有他的介绍信,我一定尽力帮你的忙。”

  “谢谢你,艾丽丝小姐。”刘德铭问道:“信里面,对我的身份,有没有说明?”

  “刘先生,请你自己看好了。”

  是英文信;重庆美国大使馆秘书庄莱德写的。刘德铭不识英文,却不便明告;只好试探了。

  “似乎说得不大清楚?”

  “在我看,已经很清楚了。说刘先生是国民政府的情报人员。”艾丽丝扶一扶眼镜脚,又问一句:“刘先生是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刘德铭将信交了回去。

  “那末,是不是有信要我转给庄秘书?明天就有一个外交邮袋送到重庆。”

  “不是送信。”刘德铭指着自己的鼻子说:“送我这个人。”

  “喔,”艾丽丝问说:“到那里?”

  “香港。”

  “你自己不能买船票?”

  “如果自己能买,就不必麻烦艾丽丝小姐了。不但不能买船票,而且在船上不能露面;不但不能在船上露面,就是上船,也要秘密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不过,刘先生,我这会没有法子答应你;我得跟我们的海军副武官商量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刘德铭问:“我甚么时候来听消息?”

  “这也没有办法答复你。请你告诉我,你常去那些地方。”

  这话很难回答;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常去那些地方。思索了一会,说了两个地方,一个是百乐门舞厅;一个是秋园。

  “都在沪西!”艾丽丝说:“我会想法子跟你联络。”

  “好!重重拜托。如果安排我上船,希望能够给我比较充裕的时间。”

  “你希望多少日子?”

  “半个月左右。”

  “好的!刘先生你放心好了。我想不会有问题。”

  从这天气,刘德铭就常到百乐门跟秋园。如果是在百乐门跳茶舞,就到秋园去吃晚饭;白天在秋园,不管多晚,只要百乐门尚未打烊,就一定要去报个到。

  当然开纳路还是常要去的,有天潘三省问他:“德铭,听说你最近舞兴大发。”他又补了一句:“我记得你以前不大喜欢跳舞的。”

  “我的兴趣常常在变的。”刘德铭很机警地说:“老潘,圣诞节快到了,你来办它一场舞会好不好?”

  “好啊!我叫张善琨多喊几个明星来。不过,好的乐队弄不到,就没意思了。”

  “不要紧,有个菲律宾的‘洋琴鬼’劳伦斯,我在夫子庙就熟的;刚到上海,合同还没有敲定。我叫他去拉几个好手来,临时‘敲’一场。”

  “好吧!你有兴致你去搞。要弄得象样。”

  就这样兜揽了一件闲事,不过是有作用的;刘德铭知道,他的行踪有杨雪瑶在那里打“小报告”,潘三省可能已经动疑了。如今正好调虎离山,派杨雪瑶去办舞会,差东遣西,一方面使他无法注意自己的行踪;另一方面也让他弄点小小的好处,塞塞他的嘴。

  谁知一说其事,杨雪瑶面有难色:“潘先生说过,教我少到开纳路。”他说:“我去了,潘先生会不高兴。”

  “教你少去,不是不去。没有关系,我跟潘先生说一声就是了。”刘德铭说:“我们一起走,我去找洋琴鬼;你到霞飞路酒吧间去订酒,订小点心。价钱随他开,东西要好。”

  “价钱随他开”五字,一钻入耳中,杨雪瑶的神色立刻不同了,“有多少人?”他问。

  “起码上百。”

  “那,小点心订八十份就够了。酒用多少,算多少;实报实销。”杨雪瑶又说:“好酒自备,不必用他们的;省得敲竹杠。”

  “对!你去办好!”刘德铭又多了一句:“潘先生交代,不必怕花钱,东西要好。”

  在吕班路的一家公寓中,刘德铭找到了劳伦斯。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;刘德铭的英语跟劳伦斯的上海话,都是“洋泾滨”,两下一凑,居然毫无隔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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