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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“唉,别提了!”那人叹着气说,“我记得清楚得很,三天前在东都给这个人看过相;那家伙满脸晦气,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。早知道有这回事,通风报信,不就发笔财?”

  “看来你流年不利,自己也该去看个相。”那人调侃他说。

  张出尘心里好笑,真是活见鬼!然而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个人一样,无意之间又算是帮了一次大忙——没有人再打量李靖了;他们显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话,李靖是在洛阳。

  于是,她悄悄地退了出来;接着李靖也来了,他跟虬髯客对看了一眼,默默上马,一辔头出了镇甸,到无人之处,忽然跟虬髯客都勒住了马,捧腹大笑。

  “你们笑什么?快说给我听!”张出尘心痒痒地,急于打听个明白,“快嘛,快嘛!”她不住催促着。

  “一妹,别忙,你看!”虬髯客止住笑声指着来路说:“来了。”

  来的就是那个相士,骑一匹小川马,马脖子拴一串铃,幌荡得琅琅作响;马小、人瘦,擎着极长的布招,一颠一颠的,样子十分滑稽。

  到了跟前,他还来不及下马,李靖就兜头一揖招呼:“孙道爷,幸会之至。”

  “啊!”张出尘的疑团,一下子揭破了;原来他就是孙道士。那么刚才他是故意编的一套鬼话,用来掩蔽李靖的行迹。但也真是巧遇了。

  事实上不是巧遇,孙道士是照虬髯客先有的约定,特意来迎接的,那套鬼话,祗是随机应变的小手法。自然,他正好扮成一个相士,所以那套鬼话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。

  匆匆见过了礼,也来不及叙旧,孙道士就把沿路的情况,大致说了一下。一路上画影图形,并且各地官署都已接到密令,要缉捕李靖归案。因此,绝不能再走官道,更不能在任何城镇住宿。

  “那可没有办法了。”虬髯客对张出尘说:“一妹,你委屈点,走山路吧!”

  那是在有名险要的崤山之中,峻阜绝涧、羊肠曲径,路很不好走。亏得一路上有孙道士打前站;虬髯客和李靖在马前马后照应,张出尘才得平稳无事。

  第二天下午,到了一处地方,忽见开朗,四山环抱之中,一片平阳;虬髯客指着对山脚下一所茅屋说:“一妹,到了。”

  这就是虬髯客的庄园吗?庄子在什么地方?园林在什么地方?李靖和张出尘怎么看也看不出来。心里都不免有些疑惑。

  然而这总算是到了目的地了。抖擞精神,顺坡而下,越过平地,来到那所茅屋;屋里挂着弓箭、兽皮,是一家猎户。

  “三爷回来了!”有两个壮汉同声招呼。

  虬髯客点一点头,并不答话。那两人点起灯笼,揭开一张挂在壁上的虎皮,现出一扇木门;推开门,拾级而下,地道既深且长,原来其中别有天地。

  一转两转,下了上百级的石阶,隐隐听得见叮叮当当的声响;一出地道,祗见一排六个风扇,橘红色的火苗窜得老高,炉旁各有高砧,赤膊的壮汉,挥舞着油光闪亮的手臂在打铁。张出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?李靖却一看就明白了,是在打造兵器。

  开皇年间,曾有禁令,民间不得私造兵器。而虬髯客居然开辟山洞,大事铸造;这就充分说明了他是怎样一个人。意识到这一点,李靖肃然起敬,庄容说道:“原来三哥志在天下!”

  虬髯客微笑不语。张出尘却因他这句话,尽祛疑虑;一路上她不断在心里嘀咕,怕虬髯客是打家劫舍,占山为王的一霸;即令谊如兄妹,而陷身贼巢,不但辱没父母,也耽误了李靖的前程。此刻才知道,那些疑虑简直多余得可笑。

  “三哥!”她忍不住喊了一声,娇憨地笑着。

  “一妹。”虬髯客友爱地望着她,“你要说什么?”

  她想说:“我真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哥哥。”嫁婿名士如李靖,有兄英雄如虬髯,说出来是多么有面子的事!争强好胜的张出尘,此一刻真是踌躇满志了。但她觉得直抒心里的感想,近乎孩子气,有些不好意思;想了一会,迸出一句话:“我放心了。”

  “出尘,”李靖问道,“你什么事不放心?”

  不放心的是虬髯客的身份,这怎能明说?所以她答道:“我自己心里明白。”

  李靖听不懂她的话,虬髯客却立即接口:“我也明白。”他抚着她的肩,感激地说:“一妹,我懂你爱人以德的本心。”

  说破了,反让张出尘不好意思。“三哥,”她含糊地否认:“你别瞎猜!”

  虬髯客不再多说了,他领着李靖和张出尘穿过铁工场去看仓库;甲杖、被服、粮食,军需所用,应有尽有。李靖看得非常仔细,估计着那可以装备一万人左右——自然,他知道这里仅仅是虬髯客的若干基地之一。

  走完一排仓库,穿过一条宽阔的通道,到尽头往右转,石壁上嵌着两扇厚重的木门,虬髯客推开第一扇,回身说道:“药师,委屈你在门外候一候,我得先问一妹几句话。”

  这举动似嫌突兀,但恰是虬髯客视张出尘如亲人的表示,所以李靖欣然答说:“请便。”

  那间石室,陈设极其简单,一张石榻,铺着极厚的一条玄狐皮褥,再有一张极大的石案,堆着许多卷轴簿册;壁上悬着一张图——祗因壁间所开的天窗太小,光线微弱,看不真切。但就这简单的陈设,便另有一种严肃的意味,可以想象得到是虬髯客个人专用的密室。

  “一妹!也许我问得多余,但既是兄妹,由我替你主婚,我不能不格外慎重。”虬髯客稍停一下,说到正题:“我问你,你是真心喜欢药师?”

  张出尘知道他出于爱护、期于无悔,所以才有这样近乎多余的问话,便也用很慎重的态度回答:“是的。”

  “你嫁药师,自己并不觉得委屈?”

  这话问得好!“先我觉得有点委屈。”她​微红着脸,兴奋地说:“好像这样糊里糊涂跟了药师,贬低了自己的身份。现在有三哥替我做主,我还有什么委屈?”

  “好!”虬髯客深深嘉许,“你的话,我听了很高兴。”

  于是,他又开了门,把李靖请了进来。

  “药师!我要问你,你是真心爱我一妹?”

  李靖也明白他爱护张出尘的意思,斩钉截铁地答了一个字:“是!”

  “将来绝不负心?”

  “如果我负出尘,三哥杀我!”

  “这话说得很透彻。”虬髯客点点头,“你如果敢于负心,我自然饶不了你。我再问你一句,你不以为我一妹深夜相就,心里有看她不起的意思?”

  “三哥,”李靖惶恐地抗议:“你岂有此理!怎么问出这话来?我把出尘敬如天人。皎皎此心,神人共鉴!”

  “那么你决定要聘我一妹了?”

  “求三哥许婚。”李靖作揖相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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