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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旨下之日,皇帝在便殿赐宴。然后又拨玄武门禁军一千人,为李靖的护卫;并赐“飞龙厩”御马一匹。这些,都是异数。

  由于皇帝的恩宠,李靖格外持着戒慎恐惧之心。张出尘自然了解他的心情;她是个极其伉爽豁达的人,过去李靖出征在外,她从未过虑过他的安危,但这一次不同了,她知道,面对强敌,万一不胜,李靖必定捐躯报国,那么生离便变成死别了。

  因为这个缘故,她坚持着要送得远些。征人与家属道别,如果往东而去,多在灞桥分手;而她一路相送,直到潼关。

  又到了潼关了!张出尘十二年来第一次到潼关,回想着往事,曾在这里送别虬髯客,而虬髯客一去不回;现在又送李靖,李靖是不是也会像虬髯客那样,一别以后永无见期?

  这念头刚刚一发生,就让她自己断然截住了。她知道,若是任令想象飞驰,她会朝最坏的一条路去想,以致于别后尽是提心吊胆,魂梦皆惊的日子。

  一路来,李靖都是意气轩昂的,但到了潼关,他也不免油然兴起凭吊怀旧的心情。潼关,是他成功立业的发皇之地,也是他危疑震撼,遭遇到平生最严重的考验的地方;特别是他驻节的都尉署,每一处地方都黏附着他的永难磨灭的回忆。悲欢往事,看来都成陈迹;然而一个人,不管王侯将相,还是贩夫走卒,就靠这些陈迹才使他觉得人生可恋,否则,活着有甚么意味?

  因此,他是持着欣赏享受的态度来凭吊怀旧的,巡行了都尉署中旧日曾到的各处,他还有兴致到关外去走走,问张出尘是否愿意陪他去走一趟?

  张出尘欣然同意。于是,他们夫妇俩不带随从,并辔出关,背负斜阳,款段下坡。

  下了坡是一条岔路,大路往东去河南,小路往北到风陵渡。张出尘走在前面,微微一扯马缰,马头转北,很快地到了风陵渡口。

  夫妇俩都勒住了马,望着征集来的,供李靖率禁军过河的渡船,都出神了。

  “药师!”张出尘抖动缰绳,沿着河岸缓缓行去,一面走,一面说:“风陵渡是你我生死荣辱的一大关口。”

  “嗯!”李靖欣慰地说:“可也是每一次都能够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”

  她在心里数了一下,果然不错。第一次自长安出亡,杨素派兵追到河边,幸得有虬髯客安排了渡船在接济。第二次应约到河东去看李世民,虬髯客机警,让他们夫妇安然先脱出虎口。第三次被刘文静劫持过河,虬髯客一到,改变了整个局面。这风陵渡口,不但是他们夫妇生死荣辱的分界之处;也是旋乾转坤,一代兴亡所关的枢纽。想到这里,她对着滚滚黄河,兴起无限的沧桑之感。

  也就是这一念,拓宽了她的心境,那份关怀丈夫安危的儿女私情,转化为一种庄严的责任心;她觉得她有责任激励李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。

  “药师!”她回身指着东面一丛树林说:“咱们跟三哥是在那里分手的;你记得他临走跟你说的话吗?”

  “怎么不记得?”李靖凝视着她手指之处说:“‘外患不除,男儿之耻。’我现在不正就照三哥的话在做?”

  “嗯!”张出尘点点头:“三哥若是知道你这一次过风陵渡去干甚么,他一定会很高兴。”

  “可惜,三哥不在这里。”李靖兴奋地说,“如果他在这里,叫他看看,我如何用他的兵法生擒颉利?”

  “他会知道的。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。”张出尘在马上拾颜四顾,恋恋不舍地拨转了马头,说:“药师,我今天就算送过你了。我今晚上就回长安。”

  李靖大为诧异,“为甚么如此匆忙?”他问,“既然到了此地,何不看我率军渡河,为我喝声采,壮壮我的行色?”

  “不!”她微笑着半真半假地说:“我怕我在那时候会哭出来,怪难为情的。”

  李靖哈哈大笑,“也好!”他在马上伸手过去,拍着她的背说:“你先回长安去,静等我的捷报。”

  捷报果然到了。贞观四年正月底;传来了李靖的第一个好消息。

  伐突厥六路大军共十八万七千人,自辽西至朔方,旌旗相望,更鼓不绝,这番堂堂之阵,正正之旗,先已镇慑了颉利。但李靖的收功,却在出奇兵制胜,他越勾注山,出雁门关,由马邑率三千精兵进屯恶阳岭,趁在定襄的颉利与他部下还在议和议战,大计未定的时候,夜袭定襄,大败突厥,颉利退到了大漠边缘的碛口。

  这旗开得胜的好音。由专差星夜驰报长安,自宫廷至坊里,无不津津乐道。自然,最快乐的是张出尘,而且,她比李靖先一步蒙被恩宠。

  李世民遣黄门侍郎召她入莒,一见面便称她“代国夫人”;这表示李靖已因功封为“代国公”,她觉得奖励太过,怕李靖难以为继,所以代为辞谢。

  “药师的成就,前无古人。”李世民说:“汉朝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击匈奴,虽以力竭而降,还能够书名竹帛;药师只用三千骑兵,直捣突厥的腹心,拿下他的老巢定襄,这战果太辉煌了。多少年来的国耻,一朝尽雪,我还觉得这封典怕不足以酬谢药师的功劳,你不必替他再谦虚了。”

  于是,张出尘依礼谢恩。退出宫后,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,在等候第二次捷报。

  但是战局却趋于沉闷了,只知道颉利退屯保铁山,却未见李靖乘胜追击,令人困惑不安。不久,传出消息,说颉利已派他的心腹大将执失思力到长安来晋谒皇帝,愿意举国投降,成为大唐的属国。

  这与过去的乞和不同,朝廷决定接纳突厥的请求。于是颁发诏令:派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迎接颉利内附;并遣鸿胪寺卿唐俭、将军安修仁持节抚慰突厥。

  局势澄清了,争论也发生了,有人认为多年外患,这样用政治手段来彻底解决,是再好不过的事,有人则以为先战后和,不脱老套,那又何必劳师动众?因此,断定准突厥请和,是一大失策。

  张出尘却另有想法,她虽微憾于李靖未能扫穴犁庭,造成更为辉煌的战果,但一战成功,全师而回,实在也可说是十分理想的结果了,人贵知足,一想到这句话,她更是满心欢悦地准备着迎候李靖奏凯归来,畅叙离衷。

  在灯下数着归期,夜夜有兴奋的不眠;二月初的天气,料峭春寒,独拥孤衾,更觉心潮起伏难平。忽然,侍儿来叩房门,说司阍在中门传报:“有生客求见。”

  “生客?”张出尘诧异了,“是谁?宫里派来的吗?”

  “不是。”侍儿答道:“一位男客,不肯透露姓名;只说夫人一见了,自然认得。”

  “喔!”张出尘越发怀疑了,“那位男客是怎么个样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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