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风尘三侠 | 上页 下页


  已经到了刀兵四起、天下大乱的时候,留守西京的丞相,却仍旧保持着在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华排场;李靖一瞥之间,祗见两行珠围翠绕的歌伎、侍儿,环拥着痴肥如猪的杨素,他盘踞在胡床正中,一个侍儿打扇,一个侍儿捶腿,一个侍儿拭汗,一个侍儿捞住他的尺把长的白须,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在轻轻梳理。就在这样的脂粉丛中,杨素安闲地在处理军国大事。

  他身边祗有一个男人——相府的长史,执住文卷的一端;另一端在一个女郎手里,斜背着身子,不知面貌妍媸,祗见极好的身段,她正用双手慢慢展开文卷,腰肢一转,李靖发现她手中还捧着一支拂尘;拂尘,祗有白、黄、棕、黑四色,而这支拂尘是极纯正的朱色,鲜艳夺目,入眼令人精神一振。

  杨素执笔在手,略略审视文卷,随手判押;一会儿功夫,几十卷文书,处分得干干净净。在堂前守候,冷眼旁观的李靖,暗暗佩服;他想起后汉许劭评论曹操的话:“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”;杨素彷佛相似。可惜,杨广是个大混蛋,祗能利用他夺宗弒父,篡窃大位,却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长才。

  “客呢?”杨素掷笔抬眼,以重浊的声音发问。

  于是,李靖不待传请,闪身出现,先略作顾盼,然后雍容不迫地踏上几步。“三原李靖,拜见丞相!”他作着揖说。

  杨素是见过李靖的。那还是许多年以前,在韩擒虎家里——李靖是韩擒虎的外甥;因此,杨素以前辈的资格,祗欠一欠身说:“请坐吧!药师,恕我行动不便,不能还礼。”

  “不敢!”李靖告了坐,在侍儿移来的锦墩上坐下。

  “药师,你我十年不见了吧?”

  “十二年。”

  “对了,是老皇驾崩的那年冬天。十二年不见,想不到你已名满天下,真是后生可畏!”杨素又问,“你从三原来?”

  “不,从江淮而来。”

  “一路上有甚么见闻?”

  “多得很。”李靖平静地说,“有一项古今未有的壮观,可以跟丞相说一说。”

  “噢!”杨素足迹不出西京、东都;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样,喜爱听些新奇的故事,所以兴味盎然地注视着李靖。

  “新开的运河,几百里都是船。”他闲闲地说。

  “甚么船那?”

  “龙船。”

  杨素爽然若失,微感不快,但仍旧敷衍着问下去:“喔,你说的是皇帝行幸江都这回事儿。怎么样呢?”

  “那实在是壮观!丞相,你想!”李靖伸手在空中画出半个圆圈,“运河里的大船,一眼望不到底。白天,两面岸上十几万背纤的妇女,赤着脚,慢慢儿地把船拉着往前走;到了晚上,船停了,几百里的水面,灯火通明,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。”李靖一气说了下来,声音越来越高,神情越来越激昂,但到这里,突然一顿,然后凑近杨素,低声问道,“可是,丞相,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过日子?”

  老奸巨滑的杨素,声色不动,顺着他的语气问:“怎么过?”

  “人吃人!”他大声地说。

  “啊!”一阵娇呼惊叹,那些歌伎、侍儿都睁大了眼,看着李靖。

  “老百姓没有东西来填饱肚子,祗好吃人,人吃人!自己的孩子不忍吃,易子而食!”

  “啊!”又一阵娇呼惊叹。那些足迹不出相府、锦衣玉食的女孩子,从未想得过,世间竟有人吃人这回事!她们起先不能相信;转念想一想却又不能不信,因为他们了解丞相的权威,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假话。

  而杨素却似真的不信,神色之间,无动于衷。“药师!”他以告诫子弟的口吻说:“你的话太偏激了!”

  “丞相!”李靖剑眉上扬,抗声相答:“身为宰辅,岂可不问民生疾苦?”

  “你知道的,药师,我是西京留守。”杨素越发倚老卖老了,“老夫耄矣!关中以外的事儿,我可力不从心啰!”

  李靖大为泄气,他原想动以情,责以理,激起他的恻隐之心和责任感,才好密陈大计。谁知这似蠢而猾的胖猪,软硬不吃,倒拿他没有办法了。

  就在他这踌躇欲退之时,突然发现一对眸子,似宝石、似星星、似寒潭秋水、似夏日荷珠,美得不可方物;而在风情万种之中,却又透出凛然正气;同时,那一对眸子也会说话,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,那对眸子在告诉他:“说下去!该说的话,一定要说。怕甚么?”

  于是,李靖突然振作,“丞相,我还有几句话,要单独跟丞相谈。”他以极郑重的语气说。

  杨素迟钝地点一点头,转脸向长史吩咐:“你们退下!”

  长史退到屏后,卫士还在廊下,而那些侍儿们仍在;李靖顾忌着还不敢开口。

  杨素知道他的心意,“这些女孩子,都是我贴身的。”他的一双左右顾视的色眼,眯成一条缝,“不要紧,你说吧!”

  既然这样,李靖祗好说了,他移一移锦墩,俯身说道:“丞相,我正要跟你谈关中的形势。”

  从袖中,他取出一个手卷;想找个人帮忙把它展开。眼一抬,正好又遇见那对叫他惊心动魄,回肠荡气的眸子。不待他提出请求,她——红拂丽人,轻盈地踏步上前,以一双像红芽子姜的手,伸向李靖。

  “多谢!”李靖把手卷交给她,执纸退身,展开一幅地图。

  “‘关中形势要览。’”红拂为杨素念那图上的题字。

  “嗯,喔!”杨素打了个呵欠。

  李靖没有看到他的表情,他指着图讲解:“关中自古就是形胜之地,外有山河环绕,内有泾水、渭水交流。沃野千里,物产富足。最好的是四塞险固,丞相,你看!……”

  “嗯、嗯。”杨素的双目慢慢闭上了。

  “萧关、武关、散关、潼关;特别是潼关,为函谷道西来的入口,北面是黄河,南面是高山,成为一夫当关,万人莫敌的天险,从来就是——”

  李靖突然顿住了!他发现杨素居然鼾声大起,沉沉入睡。这是多滑稽的事,侍儿们一个个掩口葫芦;李靖大窘,但更多的是恼怒!

  而红拂丽人却报以抚慰同情的眼光;她提起拂尘,轻轻一甩,鬃丝拂及杨素的额际,他茫然地睁开了眼。

  “一头清蝇!”她故意望一望空中,似乎清蝇已经飞去,然后微带埋怨地说:“客人在跟丞相说话吶!”

  “喔、喔!”杨素眨一眨眼看着李靖,“药师,你说,关中怎么样?”

  “关中四固之地,进可以攻,退可以守;周、秦、汉、都以关中为根据地,东向而取中原,成帝王一统之业。丞相!”李靖说到这里,稍一停顿,然后用低沉有力的声音,说出他最主要的一个看法,“隋朝的气运完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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