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风尘三侠 | 上页 下页
一七


  这时,李靖和张出尘对那头驴的观感都大大地改变了,“对不起!”她抚着牠的那一身黑缎子样的毛片,天真地笑道:“我跟药师,都骂过你‘畜生’,你别生气。”

  说完,她从虬髯客手中接过瓦罐,亲自为黑卫喂食。等牠吃完,虬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芦来,牵驴出槽,准备离去。

  “三哥!”张出尘依依不舍地问道,“你怎么要走了?”

  “既到河东,有件小事,不可不了。你们俩等着我!”

  这一等等到晚上,还不见虬髯客回来。说是料理一件小事,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功夫,李靖心里有些嘀咕,张出尘自然更不放心,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。

  二更将尽,听得房门上剥啄两下,李靖开了门,虬髯客一闪而入,脸上微现疲惫之色,放下手里的革囊,解开披风,胸前一大块血迹。

  “三哥!”张出尘失声惊呼,“你不是受伤了吧?”

  “不是我的血。”

  “谁的?”李靖问。

  “说来话长。”虬髯客停了一下,“药师,我且问你,有这么一个人,负我已有十年之久,一直想得而甘心,今天让我找到了;谁知道这人竟是个孝子。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

  “自然不咎既往。”

  “可是,此人又为害一方。”

  “一路哭,不如一家哭。杀!”

  虬髯客默然,好久才怅惘地说:“看来我不如你有决断。”

  “他只是为人设谋,才有决断;轮到他自己的事就胡涂了。”张出尘又说,“三哥,你怎么处置你的仇家?”

  “我?”虬髯客指着那革囊说,“我花钱买了他一只手。”

  原来那革囊里是一只断手!张出尘有些害怕,身子不由得往李靖这面躲了过去。

  “一妹!”虬髯客微感歉然地说:“不是我故意惹你讨厌,我要磨炼磨炼你的胆气;将来咱们在一起,少不得有杀人流血的时候,你要见惯了才不怕!”

  这话什么意思?难道自己所视如胞兄的“三哥”,竟是杀人越货的强盗?她心里好不疑惑;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得劲。

  李靖却是平静的,他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,只追问着:“三哥,怎么叫‘花钱买了他一只手?’”

  “那人是个刀笔吏,我砍下了他一只右手,叫他不能再颠倒黑白……”

  “可又怕他绝了生计,”李靖插嘴说,“给他丢下一笔钱?”

  “不错。药师,你以为我做得如何?”

  李靖深深点头。虬髯客粗中有细,情理兼顾,倒不是鲁莽的武夫;相形之下,反显得自己脱口言“杀”是太轻率了。

  由于这层了解,他对虬髯客在感恩之外,另有一份由衷的敬爱和信心;所以第二天一早动身,他根本不问目的地何在?只随着他往南折回,从茅津渡过黄河,又到了关洛道上。

  “这可又到了杨素管得着的地方了!”一上岸,虬髯客就说:“怕倒不怕他,不过咱们要办喜事,该顺顺利利的,别惹麻烦。”

  李靖和张出尘自然也深具戒心,特别是在看到了悬赏捉拿李靖的告白以后——告白上指控他的罪名是:“窃盗相府机密。”

  簇新的纸,黑亮的墨,那张告白刚贴上去不久,所以围着看的人很多——李靖和张出尘也在其中;有人在打量他,看看人又看看告白上画的像。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口,手里湿漉漉地捏一把汗,惟恐他被认了出来。

  李靖却镇静得很,他故意举起右手,装作不经意地抚摸着左颊,这样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,便不容易为人认出真相。

  “啊?就是这个人!”忽然有人失声惊呼。

  张出尘猝不及防,吓一大跳,转脸去看,有个儒士装束的人,手擎一个上写“相天下士”的布招,正皱眉顿足地嗟叹不绝。

  “怎么!”有人问他,“你认识这个逃犯?”

  “唉,别提了!”那人叹着气说,“我记得清楚得很,三天前在东都给这个人看过相;那家伙满脸晦气,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。早知道有这回事,通风报信,不就发笔财?”

  “看来你流年不利,自己也该去看个相。”那人调侃他说。

  张出尘心里好笑,真是活见鬼!然而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个人一样,无意之间又算是帮了一次大忙——没有人再打量李靖了;他们显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话,李靖是在洛阳。

  于是,她悄悄地退了出来;接着李靖也来了,他跟虬髯客对看了一眼,默默上马,一辔头出了镇甸,到无人之处,忽然跟虬髯客都勒住了马,捧腹大笑。

  “你们笑什么?快说给我听!”张出尘心痒痒地,急于打听个明白,“快嘛,快嘛!”她不住催促着。

  “一妹,别忙,你看!”虬髯客止住笑声指着来路说:“来了。”

  来的就是那个相士,骑一匹小川马,马脖子拴一串铃,幌荡得琅琅作响;马小、人瘦,擎着极长的布招,一颠一颠的,样子十分滑稽。

  到了跟前,他还来不及下马,李靖就兜头一揖招呼:“孙道爷,幸会之至。”

  “啊!”张出尘的疑团,一下子揭破了;原来他就是孙道士。那么刚才他是故意编的一套鬼话,用来掩蔽李靖的行迹。但也真是巧遇了。

  事实上不是巧遇,孙道士是照虬髯客先有的约定,特意来迎接的,那套鬼话,只是随机应变的小手法。自然,他正好扮成一个相士,所以那套鬼话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。

  匆匆见过了礼,也来不及叙旧,孙道士就把沿路的情况,大致说了一下。一路上画影图形,并且各地官署都已接到密令,要缉捕李靖归案。因此,绝不能再走官道,更不能在任何城镇住宿。

  “那可没有办法了。”虬髯客对张出尘说:“一妹,你委屈点,走山路吧!”

  那是在有名险要的崤山之中,峻阜绝涧、羊肠曲径,路很不好走。亏得一路上有孙道士打前站;虬髯客和李靖在马前马后照应,张出尘才得平稳无事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