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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“不!”她尖声地表示反对,“我决不准你再来,如果你不听话,即使你来我也不会理你!”

  “幼文!”

  瞧着他近乎哀求的眼色,她心又软了,深深地叹口气说:“明天下午,三点半,在南京西路的天马咖啡室,我等你。”

  “好极了!”章敬康大喜过望,一声欢呼,他急急地说,“我一定提前到那里,没等到你我不走。”

  “可是,”李幼文远远地看到大班在人丛里挤过来,“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
  “什么条件?”章敬康愕然地问。

  “你马上下楼,”她斩钉截铁地说,“回家。我不许你在这里,甚至于是在这附近一带流连。”

  “幼文!”他恳求她,“我已经付过了跳舞的钱,让我留在这里,多看看你。”

  “你答不答应?”她情急地一跺脚,“你要不答应,我就取消明天的约会!”

  “好——”他老大不服气地拖长着尾音回答,大班刚走过来,他连忙起身离座,“我这就走。”

  下楼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轻松,守候了五天,今天不但见到了幼文的面,而且一番谈话里至少有了初步的收获,最起码李幼文承认她也在热切希望离开舞场。因此,章敬康认为他们在基本原则上立场是一致的。明天,他可以和她逐一讨论问题的细节——他相信所有的困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。

  电梯门一拉开,章敬康神色大变,脸白如纸,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。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正在涔涔地沁着冷汗,迈步走出电梯的时候,两条腿虚软地尽在发抖。他并不是害怕,而是伤心。秦飞在此时此地出现,正足以说明李幼文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悲。

  秦飞也在这一刹那看到了他,脸上掠过一阵惊异错愕的表情,但他迅速恢复原状,小眼薄唇又勾出他那惯有的阴险恶毒笑容。他穿一身笔挺的舍咪呢西服,摇摇摆摆地走过来,拦在章敬康的面前一站。

  章敬康心底涌起一股厌恶的感觉,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。同时他也感到深沉的悲哀:原来秦飞还在紧紧地纠缠李幼文,难怪她说话时有难言之隐,难怪她口口声声地说自新向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了。

  “小章,”秦飞终于开口说了话,“咱们俩可真是久违啦。”

  章敬康不屑于和他谈话,他傲然地斜视着他,微微地点了点头。

  “嘿嘿嘿嘿!”秦飞声声冷笑,回头向他身后那两个跟班的爪牙说,“我看老幺最近老是迷迷糊糊的,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呐,原来是小章这小子回来了。”

  章敬康决定不理睬他,在这熙来攘往的闹市,他相信秦飞不敢对他怎么样,于是他挺胸直腰双手环抱,站在秦飞面前,宛如一尊庄严的石像。

  “嘿嘿嘿嘿!”秦飞又是一串阴险的笑,他看着章敬康毫无惧色,趁此一笑自找台阶下场,他笑着向章敬康说,“咱们许久不见,应该好好叙叙,改天我请客,帖子送到您府上来,地址……”他恶意地给他暗示,“问李幼文就会知道的,是不是?”

  章敬康气愤非常,脾气正要发作,秦飞早已带着他的哼哈二将,声声奸笑地跨进电梯。

  他怕李幼文吃秦飞的亏,情绪激动地奔上楼梯,一直跑到三楼,心里才稍微冷静了一些。他停住脚步,摇头苦笑,然后颓丧地返身下楼。

  ▼十六

  天马茶房,幽美而典雅,五颜六色的柔和灯光,从嵌在墙上的浮雕花瓶里散放出来,给人一份舒适宁谧的感觉。章敬康在热带鱼箱后面找了一个隐蔽的座位,他向女侍要了一杯热咖啡,看看手表,时间正好是三点。

  女侍送咖啡来,顺便给他几份画报。他向她蔼然地笑笑,表示谢意,无聊地信手翻阅,忽然,有几张彩色图片和一篇简短的介绍文章,吸引了他的注意:那两页是专门介绍北婆罗洲(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的沙巴州的旧称——编者注)风光的,而他最近正在奉命草拟一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。课长还曾鼓励他说:计划如经上级批准,课长可能被派到那边去负责执行,他希望敬康去当他的助手。

  于是,他立刻把这桩公事联想到李幼文身上,借此机会,结婚出国,自然而然地摆脱了秦飞的纠缠。必要的时候,他还可以恳求爸爸和兄嫂帮一点忙。

  越想越高兴,他用很快的速度把那篇介绍文章看完,看完之后他有轻微怅惘的感觉,因为文章偏重当地风土的报道,并没有什么他所需要的资料。

  但他这时又想到了一个主意。他把那两页摊开,平平地放在桌上。

  就在这时,鞋声橐橐,他一抬头就看到李幼文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。她把长发松散开来,如云似雾地披在肩头肩后,别有一种天然的风韵。

  “准时吧?”她轻松愉悦地笑着说,一扫跟他在舞厅见面时那种仓皇紧张神情。章敬康连忙点头微笑表示承认。她风姿嫣然地坐下,拿起菜单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,最后决定要杯柠檬水。

  “跑急了,口很渴。”她向他解释说,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诧异地问,“干吗这样尽望着我傻笑?”

  “我觉得很快乐,”他坦白地说,“因为我仿佛已经看到从前的你,最起码有一半像。”

  “那你是要我把长发剪掉,”她伶牙俐齿地说,“梳成清汤挂面,穿一身学生装,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一样,让你口口声声地叫我李小姐。”

  他哈哈大笑,声震全厅,很久以来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,因此她也陪着他笑。

  两个人的笑声停了,这才发现扩音器里正在播放一支Glenn Miller的Moonlight Serande。多么熟悉的一支老曲子,前后左右,还有好几对茶客正在喁喁私语,她顽皮地向他吐吐舌头。

  他这回笑时有点感伤意味,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俩之间的快乐,老是像台风里的大片灰云,来得突然,刹那间便飘逝无踪。

  “幼文,”他正襟危坐,定定神,面容严肃地告诉她,“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秦飞。”

  那片灰云在姣好的脸上闪开阴霾。她低沉地说: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他——”章敬康愣了一下,看看她的脸色然后接下去说,“他也是到舞厅里去找你的?”

  李幼文的声音表情僵硬得像是一座化石,她木然地说:“经常如此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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