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大将曹彬 | 上页 下页


  “对了,须用智取!凡事与曹彬细细商量。记住了!”

  “臣谨记在心。”

  “你们两人来看!”说着,皇帝离了御座,走到地图前面。刘光乂与曹彬急忙跟了过去;皇帝便指着夔州以东的江面又说:“此处有锁江的浮桥,想来两岸还必有埋伏。所以你们千万不可用水师争胜,应该先用步军奇袭,挫他的锐气,然后以水师夹击。这一关一破,归州路可以长驱直入了。”

  刘光乂和曹彬,心领神会地接受了面授的机宜;满心欢悦,拜伏在地,称颂皇帝的英武。等军略的指授探讨,告一段落,皇帝的神色,又变得异常严肃了,他用极沉稳的声音喊道:“王全斌!”

  “臣在!”

  “我还有几句话,你须传谕将士:凡克城寨,只须清点兵器、甲账、粮食,以备军需。财帛等物,可以分给将士,作为犒赏。国家所要的是西川的百姓和土地,你得记住了!”

  “是!”王全斌肃然答道:“臣不敢忘!”

  于是皇帝出临崇德殿赐安,在更番军乐演奏声中,酌酒与每一个将校。同时分赏金玉带、宫锦战袍,以及安家的绢帛银米;按照职位高下,每人一份。

  ▼第四章

  十一月十一,两路大军,同时出发。凤州路应该出开封西城;西城共有四个城门,出师要讨个好口采,王全斌特出万胜门。由此一百四十里到郑州、二百八十里到洛阳,因为函谷道马不能并骑、车不能方轨,不宜大军通行,所以由洛阳往西南,四百三十里到了虢州卢氏,折而往北,经灵宝共一百三十里入潼关;一百二十里到华州,一百八十里到长安,三百一十里到凤翔、二百八十里到凤州,全程一千八百七十里,日夜行军,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就赶到了。

  归州路出开封南薰门,沿大路由朱仙镇经许昌,过南阳,抵樊城;大军由此渡汉江到襄阳,四百七十里直下江陵,大军暂驻,在此部署准备,算起日子来,也不过半个月的功夫。

  大宋平蜀的两路大军,都已进入战斗位置,远在成都的蜀主孟昶,还不知其事。他只由王昭远那里接得报告,说派遣到开封去做间谍的赵彦韬、杨遇和孙蠲,事败被捕,不屈而死,正在嗟叹不绝。此外他所关心的就只是忙着过年了。

  过年要悬桃符辟邪。别处的桃符不过用两块桃木板、画上神茶、郁垒二门神,悬在卧室门外;独有孟昶的桃符,与众不同,多题两句对偶的诗在上面。自然,这两句诗必是吉祥的话头。

  这个习惯,由来已久,每年腊月,由翰林学士撰句进呈,等孟昶选定以后,再挑书法好的文学侍从之臣,恭楷书写。

  连年都是翰林学士幸夤逊撰句。幸夤逊已经八十多岁了,据说他在十几年前,闲住青城山道院,梦见一位叫“黄姑”的女仙,传授了他一个延年益寿的方子,用杏仁七枚放在嘴里,等退去了皮,慢慢嚼烂,化成杏乳,一口咽了下去旧日好此,不可间断,日子久了,自然老而强壮,腰脚轻健。其实,幸夤逊的长寿,是因为他学道有心得,能够寡欲守真,静摄养生的缘故。

  就因为学道的缘故,幸夤逊与孟昶讲求风流文采,繁华逸乐的性格,不甚对劲;三十年前当孟昶初接位时,因为喜欢击球驰马,在三伏盛暑的日子里,犹然如此,幸夤逊就曾上表直谏,说是“玩人丧德,玩物丧志。不作无益害益有,功乃成;不贵异物贱用物,民乃足”;孟昶算是个厚道的人,虽不能听从,亦不以为忤。现在八十多岁的老臣,自然更加优容,所以每年撰进的题桃符的偶句,尽是些淡泊宁静,不对孟昶胃口的话,他也依旧用了。

  这年——广政二十七年腊月,孟昶可忍不住了;把幸夤逊送上来的稿子,丢在一边,自己握笔题了两句:“新年纳余庆;佳节号长春”。有的人见了,便觉得不祥——宋朝皇帝的诞日,称为“长春节”,怕的“佳节号长春”,是蜀中要奉大宋正朔的先兆。

  说也奇怪,隔不了几天,果然剑州和夔州飞骑报警。孟昶大惊失色;但以诸葛自命的王昭远,却是意气扬扬,毫不在乎。他极力夸张剑门和三峡的天险,认为宋朝劳师远征,必定无功;不但无功,还会全军覆没,到那时正好乘胜追击,直薄长安,略定关中,传檄中原,要叫赵匡胤看一看,今日之域内,竟是谁家之天下?说到兴奋之处,居然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,为蜀主称贺。

  孟昶醉心文采,不懂军事,听王昭远动辄汉高祖如何如何,武侯如何如何,兼以神采飞扬、大有指挥若定的风度;一颗悬着的心,便又踏实了,笑嘻嘻地问道:“然则计将安出?”

  “愿官家假臣以三万精兵,斩王全斌头来为官家作酒器。”

  “这是出剑门御敌。夔州呢?喔,”孟昶记起他母亲李太后的话,立即自己改口:“夔州不要紧,有高彦俦在那里。”

  听见孟昶信赖高彦俦,王昭远心里不甚舒服,随即答道:“夔州所赖以保障者锁江的浮桥;哪怕是偏稗把守,亦可保无虞。宋师犯境,自是剑门一路为主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!命将御敌。亦当以剑门一路为主。”孟昶点头又问:“我想派赵崇韬作你的都监,另外再派韩保贞为招讨使。你看如何?”

  赵崇韬的父亲赵廷隐,是顾命之臣,封为宋王;韩保贞一直是孟昶宠信的近臣,这两个人的儿子,又都尚了公主,与孟昶是儿女亲家,王昭远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,他只保荐了一个李进作副招讨使。于是孟昶即日下诏发兵,同时命令两朝重臣,左仆射、宏文馆大学士李昊,在成都北郊设宴为王昭远饯行。

  诏旨刚下,李太后知道了这件事,把孟昶找了去细问其事;听说是叫王昭远领兵挂帅,太后大不以为然——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堂姊琼华长公主的宫女;琼华长公主尚孟昶的父亲孟知祥,因为生了孟昶,得封为夫人;孟知祥灭前蜀王衍,践位称帝,进封为贵妃。到后主接位,母以子贵,尊为太后。这位太后早年随孟知祥在军营,经过无数风险,所以她比她儿子知兵,更比她儿子知人。

  “昔日后唐庄宗,跨河与梁将王彦章大战于郓州杨刘镇,先帝在并州捍御契丹,还有入蜀、定两川,这些大战役,我都亲眼得见。”李太后紧接着说:“诸将无大功,不得领兵;一颗帅印是拿性命换来的!这样,部下士兵才能敬畏信服。如今你看看你自己,搞的啥名堂?王昭远是个小厮,不过有些鬼聪明。我看他不像诸葛亮,竟是你,倒像个刘阿斗!”

  这句话骂得孟昶大为伤心。“娘!”他委委屈屈地说:“怎的把我比做这个不成材的人?”

  “你又何尝成材?”李太后越说越生气:“再看韩保贞、赵崇韬,都是膏梁子弟,什么也不懂,你都叫他们当节度使!平时大家不敢说话,一旦到了疆场上,真刀真枪,谁肯替你卖命?”

  “娘的话是不错。可是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;不派王昭远他们去,又派谁呢?”

  “我不早跟你说过,高彦俦是太原旧人,秉心忠实,阅历也多,可以重用。其余就没有靠得住的了。”

  “高彦俦守夔州,也是紧要关口;而且,把高彦俦调回来,重新部署御敌的大计,实在也缓不济急。”

  李太后想想这话也不错,但是,“王昭远决不可用!”她说:“王昭远比马谡都不如!”

  孟昶笑道:“娘也知道马谡?”

  这句话说坏了,李太后冷笑一声:“哼!你当我是不识字的老婆子,不曾读过‘三国志’?告诉你,我不识字,我会听;先帝在军中,夜来吃酒读书,我陪在旁边,听也听熟了。我背几句‘出师表’你听听:‘先帝创业未半,而中道崩姐,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!……宫中、府中,俱为一体,陟罚藏否,不宜异同。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论其刑赏,以昭陛下平明之理,不宜偏私,使内外异法也!……亲贤臣、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、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须也!’”

  李太后怒气不息,念完这三小段“出师表”,拄着龙头拐杖,往里就走。孟昶慌忙赶上去跪下,牵住她的衣服,“娘,”他抱怨似地说:“你又生我的气了!”

  做母亲的心软了,回过身来叹口气;虽不愿再说什么,而眼中的慈爱,是终于对儿子让步的表示。

  于是孟昶召见了七十四岁的老臣,位兼将相的李昊,命他为王昭远饯行,加以激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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