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大将曹彬 | 上页 下页


  孟昶醉心文采,不懂军事,听王昭远动辄汉高祖如何如何,武侯如何如何,兼以神采飞扬、大有指挥若定的风度;一颗悬着的心,便又踏实了,笑嘻嘻地问道:“然则计将安出?”

  “愿官家假臣以三万精兵,斩王全斌头来为官家作酒器。”

  “这是出剑门御敌。夔州呢?喔,”孟昶记起他母亲李太后的话,立即自己改口:“夔州不要紧,有高彦俦在那里。”

  听见孟昶信赖高彦俦,王昭远心里不甚舒服,随即答道:“夔州所赖以保障者锁江的浮桥;哪怕是偏稗把守,亦可保无虞。宋师犯境,自是剑门一路为主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!命将御敌。亦当以剑门一路为主。”孟昶点头又问:“我想派赵崇韬作你的都监,另外再派韩保贞为招讨使。你看如何?”

  赵崇韬的父亲赵廷隐,是顾命之臣,封为宋王;韩保贞一直是孟昶宠信的近臣,这两个人的儿子,又都尚了公主,与孟昶是儿女亲家,王昭远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,他只保荐了一个李进作副招讨使。于是孟昶即日下诏发兵,同时命令两朝重臣,左仆射、宏文馆大学士李昊,在成都北郊设宴为王昭远饯行。

  诏旨刚下,李太后知道了这件事,把孟昶找了去细问其事;听说是叫王昭远领兵挂帅,太后大不以为然——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堂姊琼华长公主的宫女;琼华长公主尚孟昶的父亲孟知祥,因为生了孟昶,得封为夫人;孟知祥灭前蜀王衍,践位称帝,进封为贵妃。到后主接位,母以子贵,尊为太后。这位太后早年随孟知祥在军营,经过无数风险,所以她比她儿子知兵,更比她儿子知人。

  “昔日后唐庄宗,跨河与梁将王彦章大战于郓州杨刘镇,先帝在并州捍御契丹,还有入蜀、定两川,这些大战役,我都亲眼得见。”李太后紧接着说:“诸将无大功,不得领兵;一颗帅印是拿性命换来的!这样,部下士兵才能敬畏信服。如今你看看你自己,搞的啥名堂?王昭远是个小厮,不过有些鬼聪明。我看他不像诸葛亮,竟是你,倒像个刘阿斗!”

  这句话骂得孟昶大为伤心。“娘!”他委委屈屈地说:“怎的把我比做这个不成材的人?”

  “你又何尝成材?”李太后越说越生气:“再看韩保贞、赵崇韬,都是膏梁子弟,什么也不懂,你都叫他们当节度使!平时大家不敢说话,一旦到了疆场上,真刀真枪,谁肯替你卖命?”

  “娘的话是不错。可是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;不派王昭远他们去,又派谁呢?”

  “我不早跟你说过,高彦俦是太原旧人,秉心忠实,阅历也多,可以重用。其余就没有靠得住的了。”

  “高彦俦守夔州,也是紧要关口;而且,把高彦俦调回来,重新部署御敌的大计,实在也缓不济急。”

  李太后想想这话也不错,但是,“王昭远决不可用!”她说:“王昭远比马谡都不如!”

  孟昶笑道:“娘也知道马谡?”

  这句话说坏了,李太后冷笑一声:“哼!你当我是不识字的老婆子,不曾读过‘三国志’?告诉你,我不识字,我会听;先帝在军中,夜来吃酒读书,我陪在旁边,听也听熟了。我背几句‘出师表’你听听:‘先帝创业未半,而中道崩姐,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!……宫中、府中,俱为一体,陟罚藏否,不宜异同。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论其刑赏,以昭陛下平明之理,不宜偏私,使内外异法也!……亲贤臣、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、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须也!’”

  李太后怒气不息,念完这三小段“出师表”,拄着龙头拐杖,往里就走。孟昶慌忙赶上去跪下,牵住她的衣服,“娘,”他抱怨似地说:“你又生我的气了!”

  做母亲的心软了,回过身来叹口气;虽不愿再说什么,而眼中的慈爱,是终于对儿子让步的表示。

  于是孟昶召见了七十四岁的老臣,位兼将相的李昊,命他为王昭远饯行,加以激励。

  饯别的盛宴设在城北的武担山,这座山只是一个小丘陵,高仅七丈,广不过数亩,上面有一方精莹的白石,号为“石镜”。这座山虽小,名气却大,蜀汉昭烈帝“即位于武担之南”就是此地;前蜀王建集步骑三十万,讲武于星宿山,也就是此地。成都城外,四面都是军营,而武担山附近数里,更是禁军精兵苹集之区,为了方便,所以李昊设宴于此;预定等宴会完了,王昭远就由此帅兵北上,迎击宋师。

  李昊身为主人,一大早就到了武担山;他在蜀中做了五十年的官,仕途上一帆风顺,多次执掌财赋度支,私财甚厚,所以奢豪异常,后堂歌伎舞女,有数百人之多,其中色艺尤其出色的二十几个,此时香车络绎,都随着李昊来为贵宾侍席。

  到得日色将中,王昭远由他的副将陪着来了。轻裘缓带,戴一顶软脚唐巾,手里拿一柄铁如意,是学诸葛武侯羽扇纶巾的派头;王昭远的相貌生得很清秀,加上这一副打扮,看来倒也风流儒雅,极像六朝的人物。

  迎上武担山,行帐中已设下貂炙盛宴,自然是奉王昭远为首座。李昊命他最宠爱的四名家伎,轮番进筋,三巡过后,又亲自来向王昭远敬酒。

  “都统此去,必建奇勋。将来勒碑纪功之文,非我莫属,老夫濡笔以待,但愿早早奏凯。”说着,左右两名丽人,一个执壶,一个捧杯,向宾主分别进酒。

  李昊的文采,蜀中第一,尤其长于书表颂赞之文,堂皇典雅,争相传抄;所以好名的王昭远,听他这话,大为兴奋,一仰脸干了酒答道:“微末寸功,得鸿文榆扬,大幸!我先拜谢。”说着,长揖到地。

  李昊也还了一揖,口中谦逊:“哪里、哪里?倒是我忝附骥尾,得与‘诸葛大名’,共垂宇宙,幸何如之。”

  用杜甫“诸葛大名垂宇宙”的诗句来恭维,王昭远越发得意了,酒酣兴豪,他用铁如意指着帐外那些满脸刺花,既狰狞,又威武的精壮卫士,大声说道:“我此行岂止克敌?要领这两三万雕面恶少,下长安,出潼关!取中原亦易如反掌。”

  这番狂言,说得太过份了。李昊心里大不以为然,但出师之日,不便扫他的兴致,只含蓄地说了句:“诸葛一生唯谨惧。愿都统记取此言。”

  “不然。”王昭远意气极盛,率直反驳:“武侯正以谨慎太过,所以无功。前贤阙失,正当记取。”

  李累也素知王昭远是个妄人,跟他没有什么道理好讲;此刻奉命饯行,只要他高兴,自己的任务就算达成了,所以转脸向一名绿衣歌伎吩咐:“霜红,为都统唱一曲!预奏凯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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