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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曾参字子舆,是孔子晚年所收的一个小徒弟,原是鲁国的一个农夫,而且是佃农;鲁王送他一方田,他不受。使者说,这不是你自己要来的,人家送你,你为何辞谢?曾参答说,受人施与者常畏人;施与之人常骄人。即使鲁王有赐而不骄我;但我能不畏吗?我以为与其富而畏人,不如贫而无屈。孔子因此很欣赏他。文献中说:“及门之徒,惟曾子之传得其宗,能通孝道,孔子因之以作孝经。”

  曾参对孝道有非常精辟的见解,最富于哲学趣味的两句话是:“往而不可还者亲也,至而不可加者年也。”父母与子女之间,只有一段时间并生于世,而这段时间,在孝子看是最宝贵的,“椎牛而祭墓,不如鸡黍逮亲存也。”即所谓“祭之丰不如养之薄”,他说他曾在齐做小官,俸禄甚薄,而欣然色喜,不是觉得待遇甚厚,而是双亲在堂,得以微禄供养;后来南游楚国,做了大官,生活得很阔绰,但望北而泣,不是得福不知,无故兴悲,伤心的是“不见吾亲”——父母不及见他今日之富贵。这些说法,真是将人子思亲之心,层层深推,至于极处。

  但曾参之伟大,并不在于他的孝,而是将孔子的学说,整个保存下来,至孟子而益昌大。曾参是孔子之孙孔伋(子思)之师;而孟轲则是子思的高弟。孔孟之道,一以贯之,其间关键,即在曾参的承先启后。

  子思的名著为“中庸”,此当与“大学”皆为“礼记”中的一部分,后世逐渐独立成篇。至南宋由朱熹整理后,与“论语”、“孟子”合称为“四书”。原来的次序是大学、论语、孟子、中庸,但因大学、中庸,篇幅无多,两书合印为一册,次序便变成大学、中庸、论语、孟子;明朝科举出四书题,则以述作者的年代为先后,论语皆是“子曰”,自应在子思所作的中庸之前,不过并不因此而变更了原来的次序。

  到了元文宗至顺元年,四配都成了“圣人”,颜渊为“兖国复圣公”;曾参为“郕国宗圣公”;子思为“沂国述圣公”;孟轲为“邹国亚圣公”。至明世宗更定祀典,除易神像为木主外,爵位并皆取消;四配改称“复圣颜子”、“宗圣曾子”、“述圣子思子”、“亚圣孟子”。四配之位东西各二,复圣、述圣,东位西向;宗圣、亚圣,西位东向。次序应为复一、宗二、述三、亚四。

  配享以外,复有从祀,位在两庑,从祀的孔门弟子称先贤;左邱明以下,于昌明圣学有功者,称先儒。从祀的先贤先儒,历代均有增入,最后一位是光绪三十四年加入的顾炎武。

  孔子的弟子究竟有多少人,传说不一,世人习知者七十二人,为宋初所裁定。孔门高弟中,其尤贤者为“十哲”,这个名词在唐朝就有了。

  十哲之首本为颜渊,后来升为四配,补上一个有若。十哲是:

  一、闵损字子骞,少于孔子十五岁,以孝见称,孔子称之为君子。

  二、冉耕字伯牛,危言正行、后来死于恶疾;是何恶疾,不得而知。

  三、冉雍字仲弓,冉耕的族人;比孔子小二十九岁。他如本省的谚语:“歹竹出好笋。”其父贱而“行恶”。

  四、宰予字子我,故或称宰我。为了他上课打瞌睡,孔子说了句:“朽木不可雕也。”后人误会他是“放牛班”的学生,其实是孔子的得意弟子,有口才,而且不是华而不实,徒托空言,颇为孔子称道。

  五、端木赐字子贡,前文曾介绍过,他平生的事迹很多,政治手腕极高明。要进一步了解,请读战国策、越绝书。

  六、冉求字子有,亦为冉耕的同族,少于孔子二十九岁,多才多艺,也是个政治家。

  七、仲由字子路,少孔子九岁,在同门中年龄最长,因而后世以子路为孔子的大弟子。仲由好勇力、重义气,在卫国作地方官,政声卓著,死于卫国的内乱。

  八、言偃字子游,他是苏州人,其后裔至今犹居苏州府属的常熟。少孔子四十五岁,有文学,在鲁国作地方宫,以礼乐化民。

  九、卜商字子夏,卫国人,与子游同年。孔门弟子中,学问最渊博的,可能是子夏;孔子曾预言,他死以后,子夏仍会继续进步,因为子夏与子贡性情相反,子贡善友不如己者;而子夏乐与贤人相处。晚年定居河西,为魏文侯的老师,因哭子之死而失明。孔子作春秋,传给子夏;子夏传门生公羊高、谷梁赤,所以春秋有三个本子:公羊传、谷梁传及左邱明所述的左传,合称“春秋三传”。

  十、有若字子若,为孔门中年龄次长者,少孔子十三岁。他说话很像孔子,所以孔子既殁,门生思慕不已,要以师礼奉有若,以曾参的反对而作罢。

  此外的孔门弟子,非饱读四书五经,不能道其人;我只知道四个人,即是两庑从祀先贤的前四名,第一位是澹台灭明,字子羽,“状貌甚恶”,孔子所谓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”,就是指他。台静农先生即为他的后裔。

  第二位是宓不齐,字子贱,是个循吏。宓字音伏,入声屋韵,但杭州人念如密字,有家卖皮丝烟、旱烟的宓大昌,名气很大,但问路说“伏”大昌,对方就瞠目不知所对了。

  第三位是原宪,亦字子思,清静守节,贫而乐道,为人如颜渊。

  第四位公冶长,关于此人的传说最多,说他懂禽言兽语;又说他是孔子的女婿。都是伶人编出来的。原来清朝在殿试发榜以后,新进士照例公请老师,谓之“团拜”;咸丰以后,乱弹取昆腔而代之,团拜演剧,必由“四大徽班”承应,当时有两个名丑,都行三,一个是昆班出身的开口跳杨三;一个是文丑刘三,又名刘赶三,在此一性质的堂会中,刘三照例要演一出玩笑戏:“连升三级”,以曲解闱墨,资为笑乐。

  同治四年乙丑殿试以后,刘三唱“连升三级”,忽然翻老帐,取笑前一年北闱乡试第三名举人的试卷。这一科的头场题是“上老老而民兴孝”,因为穆宗方在冲龄,如能尊老则百姓自然重视孝道,即是以孝治天下之义,题目出得很切时。其中有一卷说:“天子有老,庶人亦有老,天子之老聚于一堂,庶人之老散于四境,等老也而多寡分焉矣。”这一卷取中第三名,闱墨照例发刻;朝士一看这种近似“天地者宇宙之乾坤”的八股烂调,无不大哗。刘三即在这上头“抓哏”。

  “连升”原是旅店的招牌,刘三饰店主;上来数位老者,刘三一一请教年岁,说九十、八十、七十、六十不等。其中有一个说:“我们都老了。”另一个接口:“虽说都老了,可是张三比李四大;李四比王五大:王五又比赵六大,不能一概而论。”

  刘三摇头晃脑,用念文章的调子道曰:“‘等老也而多寡分焉矣。’”台下哄堂大笑;前一科北闱的正副主考共三人,不是大学士就是尚书,顿时局促不安,逡巡逃席;呈荐此卷的房官徐桐,亦复如此。

  刘三亦常曲解经文,或者拿孔门弟子开玩笑,为人所熟知的是,他问赶考的举子说:“圣门七十二大贤,娶了媳妇的有几位,还没有娶的有几位?”举子答说:“谁知道啊?”他说:“我知道。已婚的三十人,未婚的四十二人;证据就是论语‘先进’章中的‘冠者五六人;童子六七人’。冠者成年,五六得三十,自然娶妻了;未婚的童子六七四十二,合计七十二人。”

  幼时在上海堂会戏中听萧长华的“连升三级”,对这一段,印象特别深刻,而实出于刘三所传。有关公冶长的种种传说,相信亦是刘三开玩笑开出来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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