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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二


 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,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,酒阵文场,惺惺相惜,交情不浅。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,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。好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,音问不绝,所以一见了面,仍旧跟熟朋友一样,不必多叙寒温,便谈入正题。

  “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过上海道,花了九万银子,所以文芸阁说他‘扶摇直上’,似恭维而实挖苦。”易顺鼎笑道:“你花了多少?”

  “不必提起。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。”

  “所以你其心不甘?”

  “实甫,易地而处,莫非你就能无动于衷?”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:“你我交非泛泛,我跟你说实话,庆邸、项城都很同情我,就怕南皮作梗。这一关若能打通,实甫,我替你刻‘四魂集’。”

  易顺鼎诗才如海,平生作诗无数,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,一共编为四集,题名:“魂北”、“魂东”、“魂南”,余生可恋,忌讳魂西,改用“魂归”,合称“四魂集”,早已刻印问世。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银子,因而用此说法。

  易顺鼎正在闹穷,自然乐于成人之美,想了一下说:“包在我身上!你在寓所听我的信好了!”

  “实甫!”蔡乃煌问说:“你锦囊中有何妙计,说得如此有把握?”

  “天机不可泄漏。”易顺鼎答说:“不过,到时候找不到你,那可是你自失良机,怨不得我。”

 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唯有听命而行,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栈,摒绝应酬,一意待命。这样到了第四天正午,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信,上面只有五个字:“飞驾会贤堂。”

  蔡乃煌不敢怠慢,匆匆赶去,易顺鼎在门口守候。拉着他到一边说道:“今天南皮又要‘敲钟’了!机会甚巧,庆邸、项城都在座。回头把你的看家本领拿出来,十四个字中取富贵。”

  所谓“敲钟”是作诗钟,张之洞最好此道,幕中易顺鼎、樊增祥都是好手,蔡乃煌亦颇不弱。听得易顺鼎的话,恍然大悟,一联见赏回任可期,所以说“十四个字中取富贵”。

  “机会倒真是好机会,不过‘宰相礼绝百僚’,我这样作了闯席的不速之客,”蔡乃煌踌躇着问:“似乎于礼不合。”

  “不,不!我已经为你先容了,并不冒昧。何况,庆王跟项城,你是再熟不过的人。”

  一想到奕劻与袁世凯,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,小小失礼,亦无大碍,胆气便壮了,但仍须先问一声:“到底是那些人?”

  “你一进去就知道了!”

  “南皮我可是初见,”蔡乃煌特又叮嘱:“实甫,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。”

  “何劳多嘱,请吧!”

  到得厅上一看,一共三桌,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劻居首,左右是东阁大学士那桐与袁世凯,张之洞坐了主位。东面一桌五个人,首座是左都御史陆宝忠,另外是四个侍郎:杨士琦、郭曾炘、唐景崇、严修。看到唐景崇,蔡乃煌微感忸怩,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“槐柯梦短殊多事”的唐景嵩的胞弟,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,他自然知道。

  幸好,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。未曾入座,先谒贵人,易顺鼎领着他到第一桌,蔡乃煌先向奕劻请安,口中喊一声:“王爷!”

  “喔,你也来了,好,好!”奕劻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:“香涛,这就是蔡伯浩!”

  于是蔡乃煌转过身来,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,谦恭地说:“心仪中堂三十年,今天才得识荆,真是快慰平生。”

  “请少礼!”张之洞说道:“我已久仰了。听说你刻过一部《絜园诗钟》;可否能见赐一部?”

  “中堂言重!”蔡乃煌答说:“回头就送到府中,只怕不足当法眼。”

  “不必客气,请坐吧!待会我要好好请教。”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:“实甫,今天是王爷邀一社,以美玉为彩,你一身捷才,以多取胜,今天可不许你多作。”

  “中堂总是跟我为难。”易顺鼎笑道:“我只作四联。”

  “那里,那里!每人一联。”

 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:“请归座吧!”

  于是蔡乃煌向那桐、袁世凯行了礼,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,方始归座。同桌有个他畏惮的劲敌,是光绪八年,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胥,诗坛中的巨擘,而且诗钟向以福建称雄,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。今天想要一鸣惊人,只怕有些难了。

  郑孝胥正在谈时钟,等蔡乃煌入座,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后,他接道中断的话头说道:“有一年在福州,轮着我主课,拈得‘女花’的二唱,这二个字太宽了,因而有人提议,限集唐诗。元、眼、花的三联,真是叹为观止了。状元的一联是:‘青女素娥俱耐冷;名花倾国两相欢!’”

  “好!”大家齐声赞许。

 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,张之洞转眼问道:“必是苏堪又有佳作?”

  “苏堪在谈时钟。”易顺鼎抢着说:“女花二唱限集唐诗。”

  “喔,倒要听听。”

 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。郑孝胥复述了“状元”之作,接下来说:“评为第二的一联是‘商女不知亡国恨,落花犹似坠楼人!’”

  “不好!”张之洞大摇其头,“出语不详,看来此人福泽有限。”

  “我亦云然。不如元作气象高华,很有身分。”奕劻问道:“还有一联呢?”

  “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。”郑孝胥高声吟道:“‘神女生涯原是梦;落花时节又逢君!’”

  “你道他才人吐属,我说是诗妓口吻。这一联好在浑成,不过终逊元作。”张之洞忽然问道:“听说伯潜打钟,每社必到,可有这话?”

  “大致如是!”

  “可有格外精警之作?”

  “太多了!”郑孝胥想了一下说:“乞迷三唱,他作了两联,其一是‘残酒乞邻聊一醉;乱山迷路欲何归?’其二是‘垂暮迷方终不径;忍饥乞食定谁门!’”

  不待吟罢,张之洞恻然动容:“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?”

  他看着郑孝胥问。

  “不至如此!只是闲废二十余年,感慨甚深而已!”郑孝胥复又吟道:“‘十年竿木逢场戏;一梦槐安作宦归!’”

  “这也是伯潜的句子?”

  “是的。木安四唱。”

  “寄托遥深,好!”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:“琴轩、慰庭没有赶上,王爷是目睹我们当年狂态的!”

  奕劻连连点头,向袁世凯说道:“三十年前,‘翰林四谏’的风头还得了!庚辰年的‘午门案’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,片言可以回天,真正好文章。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:象张香涛、陈伯潜的奏议,才叫奏议。那批穷疯了的都老爷,满纸浮言,造谣生事,真该愧死。”

 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,笑笑不答,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:“伯潜阁学,闲废可惜。朝廷求贤甚亟,似乎可以征召。”

  “我写信问过他,归卧之意甚坚,再看吧!”

  这就张之洞的违心之论。陈伯潜,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,自从光绪十年以内阁学士“会办南洋军务”,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。曾几何时,得罪而去。此外张佩纶马江丧师,一蹶不振,宝廷佯狂自劾,潦倒以终,清流一时俱尽。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,身名俱泰,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。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,岂肯冒昧论荐?

 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,不为外人所知。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、郑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,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。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陈宝琛。

  不过,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。一直谈到席终,撤去席面,煮茗焚香,要开始“敲钟”了。

  会贤堂的跑堂伺候过几次,已很熟练了,除了多备纸笔以外,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,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,插香一支,离顶端寸许,用丝线系一枚铜钱。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意,一命了题,立即燃香,烧到系钱之处,线断钱落,铿然作响,恰如钟声,所以名为诗钟。

  “请王爷命题吧!”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劻面前。

  他随手抽开一屉,拈一块韵牌来看,“蛟!”

  他说:“一平一仄好了!”拉开“去”声那一屉,又拈一块看着说:“断!”

  “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。”张之洞说:“蛟断二字很响,今天必有好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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