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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九


 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,奕劻是外务部总理大臣;瞿鸿玑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;再有一个会办大臣,就是那桐。如果奕劻照顾,那桐又在民政部,则外务部的大权,便归吕海寰独揽。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,慈禧太后实在不能放心。

  奕劻认为这很好办,“请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,专门会办外务部好了。”

  “好!”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:“那么民政部呢?”

  “奴才保荐肃王善耆。”

 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,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。于是当天便下了三道上谕,一道是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;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玑暗通报馆,授意言官各节,着交孙家鼐、铁良秉公查明,据实具奏。

 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,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后,便是杨士琦的手笔:“瞿鸿玑久任枢垣,应如何竭忠报称?频年屡被参劾,朝廷曲予优容,犹复不知戒慎。所称窃权结党,保守禄位各节,姑免深究。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,因案获咎,为时未久,虽经法部保授丞参,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陈,显系有心回护,实属徇私溺职。法部左参议余肇康,着即行革职;瞿鸿玑着开缺回籍,以示薄惩。”

  等这道朱谕发抄,震动朝班,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,或者为瞿鸿玑稍抱不平,因为“姑免深究”这四个字之中,包含着太多的文章。至于余肇康一案,无非欲加之罪而已。

  奕劻自然踌躇满志。美中不足的是,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,虽蒙慰留,却另有朱谕,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,同时,鹿传霖复起,补授军机大臣。这很显然的,加派载沣是分奕劻的势,而鹿传霖回军机,则不独表示后党又复得势,而且也因为鹿传霖在军机上,每每异调独弹,成事虽不足,要掣奕劻的肘,却是优为之的。

  ※ ※ ※

  五月初八,上海、天津的新闻纸,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导:“瞿鸿玑罢相”。

  岑春煊正在上海,一看这条消息,知道事不可为了,当机立断,将田中玉遣回北洋。而在北洋,袁世凯声色不动,只道:“可惜!可惜!”将张一麟找来了,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玑。

  “如何措词?”张一麟知道袁、瞿不睦,所以这样动问。

  “要恳切。”袁世凯说:“满人排汉,实实可怕,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内。”

  张一麟是书生,那瞿鸿玑之去,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,信以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,写了一封极漂亮的四六,就是“宦海波深,石尤风起,以傅岩之霖雨,为秦岱之闲云。在朝廷援责备贤之条,放归田里,在执事本富贵浮云之素,养望江湖。有温公独乐之园,不惊宠辱,但谢傅东山之墅,奚为生灵?虽鹏路以暂行,终鹤书之再召。”将瞿鸿玑比作司马光与谢安,不但在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,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,谢安东山复起,扣定了“终鹤书之再召”这句话,运典贴切,善慰善祷,是张一麒自觉得意之作。

  下面再有一句话,为袁世凯自道,“弟投身政界,蒿日时艰,读兰焚蕙叹之篇,欷歔不绝,感覆雨翻云之局,攻错谁资?”瞿鸿玑看到这里,也连声说道:“可惜!可惜!”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。

 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满之日,“力疾赴任”的电奏到军机处,奕劻把它压了下来,却以两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。这封信用“王爷钧鉴,敬禀者”的开头,接叙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,说岑春煊如何讪谤朝廷,如何与康梁接交,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,密谋“保皇”,如何悄然抵沪,与岑春煊多次会晤。

  会晤还有证据,是岑春煊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。看到这张照片,慈禧太后脸色大变,奕劻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。

  “唉!”好久,她叹口气:“想不到岑春煊也是这样的人!”

  奕劻默然,作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,于是载沣开口了。

  “岑春煊跟梁启超,是两广的大同乡。”

  这又何待他说?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废话,只对奕劻说:“想不到岑春煊亦会对不起我。天下之事真是难说了!算了!

  他对不起我,我还是饶了他。让他开缺吧!”

  听得这话,奕劻意犹未足,本意会撤职查办,还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顿,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宽宏大量!

  当然,除了袁世凯以外,还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问,或者设宴饯行,有的赠诗伤别。其事突兀,可与当年翁同龢罢相并论。但瞿鸿玑的处境却比翁同龢好得多,孙家鼐、铁良“秉公查明”一案,以“查无实据”奏复,朱批一个“知道了”,便算结了案。临行之时,路局特挂专车,送行的场面,极其热闹,比翁同龢被逐回乡时,朝贵绝迹,凄凉上道,是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奕劻与袁世凯却觉得仍还有隐忧,因为岑春煊虽已遣散幕僚,仿佛不再打算履任,但只请假一月,底缺未开,随时有“变活”的可能。尤其是军机处,载沣少不更事,鹿传霖衰迈顽固,林绍年忧谗畏讥,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够支持,才具也难以独挑大梁。这样一副治国的“班底”,是自有军机处以来,最不象样子的。倘或慈禧太后心血来潮,内调岑春煊进军机,那样一来不但反赢为输,而且会大输特输!

  一想到此,袁世凯寝食难安。于是杨士琦复又来往于京津道上。几度密商,决定一方面斩草除根,要绝掉岑春煊的慈眷,一面移花接木,以袁世凯代林绍年,以张之洞代鹿传霖,重新开一番局面。

  ※ ※ ※

  岑春煊翻然变计了!决定假满接任。这自是自恃慈眷,而两广又是颇可有作为之地,何忍轻弃?但亦由于同乡梁启超的活动,在此期间专程由东京到上海,跟岑春煊有过秘密的会晤。

  谁知这些形迹,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。此人籍隶广东番禺,出身与才具跟张荫桓相仿,但品格比张荫桓卑下得多。他之能谋得这个肥缺,走的是“庆记公司”的门路,而固位之道,则是全力侦察革命党的行动,并为北洋的鹰犬。

  所以,岑春煊的行动,亦在他窥伺范围之内。

  当蔡乃煌密告梁启超正在组织“政闻社”,并正拉拢岑春煊的电报到京时,恰好两广总督衙门进贡慈禧太后的寿礼,亦已由专差护运抵京。寿礼很别致,是八扇玻璃屏,用广东称为“酸枝”的紫檀雕琢,另饰彩画,工细绝伦。这不足为奇,奇的是这八扇玻璃屏,厚有一尺,中空贮水,可蓄金鱼。见到的人,莫不啧啧称奇。暗中评议,今年万寿的贡物,只怕要以岑春煊这别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。

  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证,而且也是慈眷行将更隆的信号。于是奕劻、袁世凯经由端方的协力,开始对岑春煊动手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“是!”奕劻答应着,又问:“两广总督请旨简派。”

 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,无心问政,略想一想说:“我一时也想不起人。调了一个又调第二个,得好好安排,你们去商量好了,开个单子来看。”

  这在奕劻,恰中下怀,回到军机处一个人默默运思,开了一张单子,然后又递牌子,请求“独对”。

  “如今巡抚之中,以河南巡抚张人骏资格最深,而且他原做过广东巡抚,升任两广总督驾轻就熟,人地相宜。”

  “可以!”慈禧太后问道:“那么谁补河南巡抚呢?”“奴才保荐林绍年。”奕劻说道:“林绍年原很不错,应该是个可以得力的人。不过,他总觉得他进军机是出于瞿鸿玑的保荐。这个疙瘩在心里消不掉,办事就不能得心应手。倘蒙恩典外放,他也是感激的。”

  “嗯,嗯!”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:“不过,军机大臣外放巡抚,似乎没有这个规矩。”

  当年“南北之争”,李鸿藻与荣禄合谋,想排挤沈桂芬出军机,正好贵州巡抚出缺,荣禄密奏慈禧太后,以沈桂芬接充。

  懿旨一下,群相惊诧,宝鋆据理力争,说“巡抚二品,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,军机大臣,而且宣力有年,宜不左迁。”

  宝鋆接下去又说:“此旨一出,中外震骇,朝廷体制,四方观听,均有关系,臣等不敢承旨。”慈禧太后迫不得已,只好收回成命。

  这件事在慈禧太后,印象特深。所以听说以林绍年调补河南巡抚,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,颇有顾虑。

  不过奕劻只是想排挤林绍年出军机,并非有所报复,事前已是经过仔细考虑的,当下从容答奏:“河南巡抚一缺,向来与其他巡抚不同,再者林绍年现任度支部侍郎,对品互调,并不违体制。”

  河南巡抚与众不同,慈禧太后是知道的。巡抚都由总督在管,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,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,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总督,就是一个例子。唯独河南巡抚,自田文镜时开始,便专属于朝廷,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。而且,林绍年的情形,与沈桂芬不大相同,所以慈禧太后听得这番解释,亦就同意了。

  “林绍年的笔下是好的。”慈禧太后茫然地问:“他一走,谁动笔啊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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