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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五


  【九八】

  盛筵未半,戏也只听了两出,袁世凯与徐世昌便相偕辞去。为了尊重载振的身分,袁世凯事先吩咐:总督动止的仪注,诸如“站班”、“鸣炮”一律不用。到得载振面前,弯着腰低声说了两句客气话,悄悄退下。载振反客为主,直送到滴水檐前,经袁世凯再三辞谢,方始转身回座。

  时间拿得很准,等袁世凯一走,孙菊仙的一出《上天台》已到尾声,接着便是杨翠喜的《三本虹霓关》,一出场便向载振飞了个媚眼,到得与王伯党眉来眼去时,眼风亦总照顾着台下首座的贵人,将载振看得停杯不饮,眼都直了。

  见此光景,段芝贵与“忝陪末座”的王锡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,随即又向贴身听差作了个手势,抬来一箩筐簇新的龙洋,五十枚一封,共计四十封。

  戏一完,载振鼓掌喝彩,段芝贵便大声宣布:“振贝子放赏!”

  语声一落,四名穿蓝布大褂,戴红缨帽的听差,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,立即动手拆开龙洋的封皮,往台上一撒,但见银光耀眼,满台响声,“哗啦、哗啦”地响过好一阵,方始住手。

  其实,响得虽热闹,只拆了十封,段芝贵便又高声说道:“振贝子吩咐,再赏杨翠喜五百两!”

  于是响声又起。这出戏的脚色与文武场面已一字排开,等放赏完了,就在台上请安,打鼓佬扯开嗓子高喊:“谢赏!”

  等清台面,捡完了一千个银洋,杨翠喜已卸了装,由王锡瑛陪着,单独来谢载振。

  “谢谢振大爷!”杨翠喜一面盈盈下拜,一面说道:“你赏得太多了!”

  “不多,不多!”载振笑道:“你唱得实在好!”

  “多谢振大爷夸奖。”杨翠喜站起身来,走到载振身边,提壶替他斟满了酒。

  “你敬振大爷一杯!”段芝贵说。

  “是!”杨翠喜拿起载振面前的酒,一饮而尽,接着又斟满,方始说一句:“振大爷请。”

  那细瓷酒杯边沿,留着浓艳的朱痕,载振毫不迟疑地,连酒带杨翠喜的口脂,一起吞入喉中了。

  这时已有听差端来一张方凳,杨翠喜在王锡瑛手势暗示之下,坐在载振的身后,低声问道:“振大爷是那天到的?”

  “今天刚到。”载振半侧着身子跟她答话,同时开始细细打量。

  在载振眼中,杨翠喜占得三个字:黑、白、活。黑的是眉发,白的是皮肤,活的是眼睛。想到她在《小放牛》中的身段,袅娜腰肢,灵活非凡,不由得便涌起无数绮念,竟有些心跳气喘了。

  老于花丛的段芝贵,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心中,随即说道:“贝子只怕有点儿倦了。这里另外备有休息的地方,很隐秘的。”

 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,但很清楚,载振会意欣然。“是有点儿倦了。”他说:“能略微躺一躺最好。”

  “是!我来引路。”

  于是段芝贵引着载振离席,杨翠喜起身目送,“临去秋波那一转”在载振心中便仿佛听得她在说:“大爷先请,我马上就来。”

  ※ ※ ※

  这是特为布置的一间临时藏娇之处,一个小小的院落,南北相对,各有三间平房。南屋漆黑,北屋却是灯火通明,掀开棉门帘,暖气扑面,满室如春,立刻就觉得皮袍子穿不住了。

  “好暖和!”载振四面看了一下,感觉屋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,想一想才记起,北方入冬,没有一家不生火炉的,只要一进屋就看得见,唯独此屋不然,所以他奇怪地问:“炉子生在那儿啊?”

  “没有生炉子。”段芝贵说:“是用得洋人的法子,安上暖气管子,比炉子来得干净,也没有火气。”

  “喔!”载振问道:“暖气从那儿来呢?”

  “外面用锅炉烧水,用管子把热气接进来就是。”

  “这好!”载振毫不思索地说道:“府里也得装。香岩,这件事,就托你了。”

  “是!马上就办。贝子请里屋坐。”

  段芝贵一面说,一面掀开西屋的门帘,一个梳着条长辫子,约莫十八九岁的丫头,当门请了个安,笑吟吟地喊一声:“振大爷!”

  载振的感觉立刻又不同了,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。跨进去一看,靠里摆一张大铜床,衾枕俱全,床前是梳妆台,对面壁上悬着一堂屏条,题名《四美图》,是乾嘉时仕女名家改七芗的手笔。靠窗摆一张条案,不过上面不是花瓶、香炉之类的陈设,而是干湿果子、各种洋酒。此外屋子正中还有张通称为“百灵台”的独脚圆桌,虽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,但摸上去湿润如玉,自然是因为有暖气管子的缘故。

  “她叫锦儿。”段芝贵指着丫头对载振说“让她招呼吧!我不打搅了。”

  “费心,费心!”载振说:“我息一会就出去。”

  “请贝子尽管休息,外面我会安排,就说贝子已经回行馆了。护卫随从,我亦会好好招呼,不必让他们等了。到时候,我亲自送贝子回去。”

  “那可是再好也没有!”载振再一次拱手道谢:“一切费心,领情之至。”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段芝贵请安回礼,然后退后两步又关照锦儿:“你可好好招呼。”

  “是!”锦儿答应着,转脸说道:“振大爷,宽宽衣吧!”

  “对了!”载振说道:“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。”

  达官贵人出门,照例有贴身听差,携着衣包,以便饮宴时换着便衣,如逗留时间较长,或者“三、九月,乱穿衣”的天气,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。至于载振之流的头号绔裤,半天作客,要带个大衣包,因为不定玩什么,譬如兴致来了,粉墨登场,戏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衬紧身的短衣,就是不玩什么,文文静静地饮酒谈心,到了时候,也得换套同样质料的衣服,颜色、花样粗看无异,细察才知不同,譬如“岁寒三友”的花样,梅花必已由蓓蕾变为盛开。这也是“摆谱”,不过摆在暗处,就比明摆更透着高一等了。

  段芝贵办这趟差,是有整套布置的,载振的衣包早已取来了,锦儿伺候着为他卸去紫貂“卧龙袋”狐嵌皮袍,换上一套夹袄裤,外罩一件极薄的丝绵袍。更衣既罢,满身轻快,载振走到条案边,亲自倒了半杯白兰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,双手捧着,一面摇晃,一面慢慢吸饮,视线却只随着锦儿的身影在转。

  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
  “一过年就是整数了!”锦儿答说,同时转过身来。势子太猛,长长的辫子一甩,几乎打着载振的眼睛。

  “这么说,今年十九。”载振问道:“可有了婆家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锦儿的声音很低、很快,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,抹净百灵台,安设杯筷,共是两副。

  “怎么?”载振笑着问:“锦儿,你打算陪我喝喝酒?”

  “锦儿那有这个福气。”

  “我看你长得很体面,是挺有福气的样子,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?”

  说着,载振一手将她拉过来,一手放下酒杯,便去摸她的脸。锦儿挣扎着,但只是用手护着她的头发,怕碰毛了。

  “你乖乖的,让我香一个。”载振抓着她的弱点威胁:“不然,我弄乱了你的头发!”

  锦儿无奈,闭着眼,撮起嘴唇,让他亲了一下,然后一跃而起,远远躲开。

  载振哈哈大笑,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钱,扬一扬说:“来!给你。”

  锦儿迟疑了一下,终于走了过来,载振拉住她的手,把金钱塞在她手心里,没有再啰嗦。

  “是金的不是?”

  “你连金子都分辨不出来?”

  “不是分辨不出。”锦儿说道: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。”

  “别说是你,就大官儿家的太太、小姐也没有几个人见过。

  这是宫里老佛爷用来赏人的。”

  “原来是老佛爷赏的!”锦儿既惊且喜,“老佛爷赏了振大爷,振大爷你又赏给我,是不是?”

  “也可以这么说吧!”

  “那,我可真是够面子了!”锦儿把那枚金钱,紧紧合在双掌之中,笑着说道:“我得拿回家,让我娘供在佛堂里。”

  听这一说,载振打算再给她一个,刚要伸手去探荷包,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响,接着有人轻声说道:“你自己进去吧!好好儿伺候,有你的好处。”

  语声未完,锦儿已抢上去打帘子,载振定睛注视,但觉一片艳光,令人不可逼视。杨翠喜进屋,先跟锦儿道谢:“谢谢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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