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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八


  “是!”袁世凯说:“王爷在日本公使那里,还得多下点工夫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!”奕劻连连点头,“我不会放松的。”

  “设行省之议,不妨及早筹划。”那桐接口问道:“不知道上头跟王爷提过没有?”

  “提过一次。”奕劻说:“上头似乎还是看中了赵次珊。”

  那桐与袁世凯对看了一眼,都不作声。袁世凯跟那桐隐约谈过,如果东三省设行省,一总督三巡抚,最好都能派“自己人”去。如今奕劻所说,似乎一时还无从措手,只好看以后情势再作道理。

  “此事还早,倒是有件事,两位不妨参赞一番。”说着,奕劻从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,顺手交给了袁世凯。

  这个抄件是两通奏折。一是署理两江总督端方代奏修撰张謇的条陈,建议在徐州设行省。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,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,说到理由,条条是道。

 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。漕船有帮,称为“漕帮”,由明朝的“卫所”演变而来。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、山东、江南、江西、浙江、湖广诸卫所,每一个卫所之下,又分多少卫、多少所、多少帮。管事的首脑,在卫称为“掌印守备”,在所、在帮称为“领运千总”。

  明朝的卫所,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,计口授田隶属卫所,平时为农,有事当兵,称为“屯户”。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,屯户只管弄舟,不管打仗,本已大失原意,自从洪杨以后,一方面运河淤塞,不通全漕,一方面海运勃兴,转输便利,南漕一半折银缴纳,一半由海道北上,运河上漕船连樯千里的盛况,再不可见。所以各省的卫所,一律裁撤,屯户亦与一般百姓,毫无分别。

  这一来,各省的粮道,也就次第裁减,漕运总督无官可辖,无船可管,不仅有名无实,简直成了个赘疣,是故裁去漕督一缺,早就有人主张,只是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。

  至于张謇的条陈,着眼不在裁漕督,而在设行省。他作了一篇文章,名为《徐州应建行省议》,以为当年刘邦崛起,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无垠,莽荡平原,一方面“控淮海之襟喉,兼战守之形便,殖原陆之物产,富士马之资材”,可以自成局面;一方面“俗俭民僿,强而无教,犯法杀人,盗劫亡命,枭桀之徒,前骈死而后钟起者,大都以徐为称首。”久为朝廷的隐患,而“将欲因时制宜,变散地为要害,莫如建徐州为行省。”

  这个“省”的辖区,张謇有明确的指陈,以徐州为众星之月,东到海州,西至商邱,南起泗州,北迄沂水,包括苏、皖、鲁、豫四省交会之区的四十五州县。此省新建,张謇以为有“二便四要”。所谓“二便”实际上只有一便,即漕督可裁,由“徐州巡抚”兼理裁撤漕督以后所留下的“未尽事宜”。

  另外“一便”,是练兵容易。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,“朴啬劲悍”,照张謇的估计,招募一万人,练步队六千、马队四千,如果训练得法,只要三年的工夫,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防御力量。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。

  所谓“四要”是“训农、勤工、通商”,地方富庶了,自然百废俱举,但“农工商兵皆资学问”,所以“兴学”为要中之尤要。

  “这个条陈,看起来很动人,可惜,纸上谈兵,不容易做得到。”袁世凯将两个抄件转交那桐,淡淡的说:“我跟季直相处甚久,很知道他的为人,如果他入南皮幕府,宾主一定相得。”

  这是隐隐讥刺张謇不免书生之见。奕劻点点头说:“我亦是这么想。不过,张季直以状元居乡,过去刘岘庄很看重他,听说他在南边很有号召力,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,不能不用,而要用又实在很难。军机处把原件转到政务处,为的集思可以广益。慰庭,你是奉旨参与政务处的,不妨切切实实说一个意见,我好跟大家去斟酌。”

  袁世凯对张謇的这个条陈,实在不感兴趣,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件事,根本就是空谈。不谈“四要”之难,只说划定辖区,牵涉到四省,便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。

  不过,朝廷有大政,每先咨询北洋,他已恢复了当年李鸿章所拥有的地位与权势,倘或缄默不言,无异自贬自削,因而想一想说:“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论,江淮辽阔,江宁藩司照应不到,亦是实情。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去斟酌折中,期于允当。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县,合为一省,疆界的变更最容易发生纠纷,这在承平时期,尚且要慎重,何况当今之世。”

  “对!一动不如一静!”奕劻很起劲的说:“我的宗旨定了。”

  袁世凯颇为欣慰。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,而是奕劻的唯言是听。不过口中还得谦虚一番。“我亦是想到就说,话不一定对。”他说:“请王爷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。”

  “不必多听,多听反而莫衷一是。慰庭,”奕劻突然转换话题:“我再跟你商量一件事。西苑跟颐和园的工程,陆陆续续在增添,钱总不够。你能不能在北洋那一笔经费中,挪拨几十万银子?”

  这个要求在袁世凯并不感到意外,他经常想到,宫中可能会有需索,所以对那一处有余款可以动用,亦经常有留意。

  此时想了一下,从容的问道:“大概要多少?”

  “至少要凑个三十万银子。”

  “我拨五十万好了!”

  奕劻喜出望外,“慰庭,”他问:“你是从那里拨?”

  “铁路的盈余。”袁世凯说:“造关外通关内的铁路,借的是英国的款子……”

  这笔英国借款,由胡襢芬经手,汇丰银行承借,总计三百三十万镑。合同中订明,“关内各路产业,并全路脚价进款,应尽先作为借款之保”,“各路收款进款,应存天津汇丰银行,所有经理修路应用各费,均由各局进款项下开支。俟有剩余,备还此款之用。”因此,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须无息存放五津汇丰银行,至今除按约分期付息拔本之外,尚积存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。袁世凯几次派人交涉要提用,汇丰银行借口合同限制,不肯通融。

  “既然不肯通融,慰庭,你怎么又说能提五十万?”

  “要想法子,非让汇丰银行就范不可。”袁世凯说:“只要上谕准我提,我一定提得出来。”

  “上谕岂有不准之理?”奕劻提起汇丰银行,便觉有气,狠狠地说:“应该全数提出来才好!”

  “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。”那桐笑道:“汇丰银行不讲理,王爷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  皮里阳秋,话外有话,只为彼此关系太深了,那桐这近乎开玩笑的话,奕劻自然不会计较,付之苦笑而已。

  “王爷,”袁世凯问道:“还有什么吩咐没有?”

  “一时想不起,明后天再谈吧!”

  “本意想多住几天,”袁世凯说:“日本攻下了旅顺,恐怕东三省的局势会急转直下,我想明天一早就递牌子,请了训,马上赶回天津去。”

  “啊!”奕劻被提醒了,“倒不是要紧的。你明天就回去吧!

  那笔款子,请你马上办。”

  “是!上谕亦请王爷赶紧发。”

  ※ ※ ※

  转眼年下了。徐州设省这件事,必须在年内办出一个结果,因为分划疆土,改变建制,正好趁改岁之初,除旧布新,自成段落,办理一切改隶移交的手续,以光绪三十年年底为准,界限分明,可以省好多事。

  就是为了省事,不但王文韶、鹿传霖与新补不久的军机大臣荣庆,听从奕劻的意见,瞿鸿玑亦觉得改漕督为巡抚,不失为综核名实,顺理成章的事。于是援引史实,亲自拟了一个奏片,驳张謇之议。

  张謇特重徐州,所以要驳他就得讲个徐州并不重要的道理。“徐州在江苏,地居最北,若于平地创建军府,既多繁费,所分割江苏、安徽、山东、河南四十余州县,亦涉纷更。今昔形势,迁变无常,汉末迄唐,淮徐代为重镇;宋及金元之际,徐已降为散州。至明以来,则重淮安,历为前代漕督及国初庐凤巡抚,后改漕督驻扎之地。及江南河道总督裁撤,漕督移驻淮城迤西之清河县,实为绾毂水陆之冲,北连徐海,南控淮阳,地既适中,势尤扼要。”

  接下来是论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责:“伏查前明初设漕运总督,即兼巡抚地方。国朝顺治六年,裁庐凤巡抚改漕运总督,仍兼巡抚事。漕督之兼巡抚,原为控制得宜,现漕务虽已改章,地方实关重要,与其仍留漕督,徒摊虚名,不如径设巡抚,有裨实用。”

  理由说明,奏陈办法:“臣等共同商酌,拟将漕运总督一缺,即行裁撤,改为巡抚,仍驻清江,照江办巡抚之例,名为江淮巡抚,与江苏巡抚分治,仍归两江总督兼辖。一切廉俸饷项,衙署标营,均仍其旧,但改漕标副将为抚标副将,以符定章。”

  定了江淮巡抚属下的官制,再定江淮巡抚的辖区。这比定官制更容易,原封不动地转一转手就可以了。

  因势利便,亦由江苏的建制与他省不同。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,唯独江苏有两个,一名江苏藩司,随江苏巡抚驻苏州,一名江宁藩司,随两江总督驻江宁。江苏藩司管苏州、松江、常州、镇江四府及太仓直隶州、海门直隶厅。江宁藩司亦管四府,江宁、淮安、徐州、扬州,另辖两个直隶州,南通、海州。泾渭分明,久如划疆而治。如今在长江以北设巡抚,与苏松常镇的关系浅,而与江淮徐扬的关系深,所以,“应将江宁布政使及所辖之四府二州,全归管理。巡抚所驻,即为省会。江宁布政使应随总督仍驻江宁,总督在江南,巡抚在江北,既无同城逼处之疑;江宁六府前隶苏抚者,即改隶淮抚,亦无增多文牍之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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