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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八


  但刺激犹不止此,尤其这一年接二连三地来。首先是载涛的“父亲”又变过了。这奕谟是咸丰、同治年间被尊称为“老五太爷”的惠亲王绵愉的幼子,严正不阿,是亲贵中的贤者,却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来。当初载涛为子时,看他肥头大耳,十分高兴,但不亲自进宫谢恩,却大宴亲朋,就仿佛真的得了老来子一样。慈禧太后知道了,颇为不满,只是隐忍未发,以后闹政变,闹“拳匪”,没工夫去摆布他。这样五年工夫过去,载涛已经十六岁,相貌厚重而俊秀,举止稳健而潇洒,是少年亲贵中的美才,奕谟得意非凡。

  那知乐极生悲,坏在他不该发牢骚,而且形诸笔墨,以致贾祸。他画了一幅怪图,悬空一只穿了“花盆底”的脚,再无别的,却有一首打油诗:“老生避脚实堪哀,竭力经营避脚台;避脚台高三百尺,高三百尺脚仍来!”

  这只脚一望而知是属于谁的,慈禧太后得知其事,勾起旧恨,勃然大怒,降了一道懿旨,将载涛改嗣为老醇王的胞弟钟郡王奕詥之后。奕谟夫妇所受这一番刺激,犹甚于刘佳氏,竟而双双病倒。刘佳氏一方面觉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测,十分可怕,一方面又心疼爱子改嗣,日子不见得会比在奕谟膝下来得好,因而又添了几分病症。

  不久,刘佳氏又受了一个打击,事起于载漪别有归宿。他本来所得的罪名是“革爵,发往新疆永远监禁。”这年另有一道懿旨:“仍归本宗。”亦就是仍旧算淳王奕誴的次子。他本来承继为端郡王奕誌之子,而且袭了爵,如今一归本宗,变成奕誌无后。谁要是再过继过去、现成有个降封的贝勒在等着他承袭。慈禧太后倒是好意,将载沣的胞弟老六载洵,作为奕誌的嗣子,让他由镇国公一跃而为贝勒。可是刘佳氏又少了个儿子,自然大感刺激。

  此时接到指婚的懿旨,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击。这一次的打击,又比前两次来得重,大有“不能做人”之感,所以病也发得格外重了!

  这因为载沣原是订了亲的,亲家是蒙古人。嘉庆年间的三省教案,为仅次于洪杨的一次大规模叛乱,仁宗在宫中求卦,占得“三人同心,乃奏肤功”。其后果然,所谓“三人”,是额勒登保、德楞泰、勒保,刘佳氏所定的儿媳,就是德楞泰之后。

 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,长孙倭计纳袭爵,做过杭州将军;次孙叫花沙纳,官居吏部尚书,倭计纳的袭爵的儿子叫希元,做过吉林将军,死在光绪二十年。刘佳氏为载沣所定的亲,就是希元的小姐,如今由于慈禧太后指婚瓜尔佳氏,对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!

  这件事从人情上讲很难,因为希元家的小姐,是刘佳氏自己看中的,而已放了“大定”。照满洲的婚礼,男家主妇到女家相亲问名,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饰,名为“放小定”。然后择定吉期,男家聚宗族亲友带领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亲,女家亦聚宗族亲友接待,彼此谦谢再三,方始定婚,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,欢宴而散。这样经过一两个月,再挑吉日下聘,名为“过礼”,又叫“放大定”,婚姻到此为止,已成定局。“放小定”犹可变化,“放大定”则等于已经迎娶,所欠者不过洞房花烛有好合之实而已。

  因此,“放大定”之后,如果新郎不幸而亡,则未过门的新娘子,殉节者有之,守“望门寡”者有之。是这样严重的情况,则退婚便如休妻,女家便认为奇耻大辱!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,守礼谨严,刚烈过人,得知退婚的信息,什么后果都可以发生的。那就无怪乎刘佳氏要急得发疯了。

  这一夜,“北府”灯火通明,亲友至多,不过不是贺客,而是刘佳氏特为请来议事的。无奈大家畏惮慈禧太后,谁也不敢乱出主意,有的劝她遵旨为妙,有的始终不发一言。最后是刘佳氏自己定的主意,进宫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。

  慈禧太后只当她来谢恩,那知刘佳氏一开口便淌眼泪,“奴才的儿媳妇,已给奴才磕过头,是奴才家的人了!一点过失都没有,怎么忍心退婚,”她哭着说:“这一来,教人家孩子怎么得了?”

  慈禧太后脸色铁青,连连冷笑,向左右的宫眷命妇说道:“你们看看,世上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!”说完站起身来就走。

  于是荣寿公主出面相劝,刘佳氏哭了一阵,噙泪回家,已有个极坏的消息在等她,希元家的小姐,服毒自杀了。

  【九二】

  于归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,自初十以后,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的荣府,送礼的就不绝于门了。

  头一天发嫁妆,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。伴送嫁妆的全副仪仗之中,最煊赫的是四对“高脚牌”,八匹“顶马”。

  高脚牌是俗称,宫称叫做“衔名牌”,朱漆金字,第一对是:“太子太保”、“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”;第二对:“军机大臣”、“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”;第三对:“赏穿黄马褂”、“赏戴双眼花翎”:第四对:“赏穿带嗉貂褂”、“赐紫禁城内及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”。八匹“顶马”,一色枣骝,不足为奇,难得一见的是,八匹顶马上骑的是八个红顶花翎的武官。这是当荣禄总领武卫军时,袁世凯献媚的花样,由他的武卫右军中,派出两名二品参将到军中大营去当差,于是其他各军,如法办理,荣禄便有了八名红顶子的材官。这是从年羹尧以来,所未有之事,而年羹尧当时还不敢在京城“摆谱”,又逊荣禄一筹了!

  当大街小巷轰传着“去看荣中堂小姐的嫁妆”时,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带着,在宫里给慈禧太后请安。

  福妞自然是盛妆,但也不怎么按规矩,穿一件白狐出锋的红缎旗袍,衬着碧绿的玉镯,俗气得有趣。脸上本来有红有白,只为害臊的缘故,不染胭脂之处,亦复色如明霞。慈禧太后这天特别高兴,一见面不等她行礼便即笑道:“好俊的新娘子!”

  “老佛爷别说了!”荣寿公主陪着笑说:“本就羞得抬不起头,再拿她取笑,更让她受不了。”

  “你看,福妞,”荣禄夫人接口说道:“大格格都卫护你!”

  福妞是受了教来的,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,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,要说正经话了。

  “福妞,打明天起,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!在婆婆家,可不比在娘家,由得你任性。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,而且有病,想来也不会说什么。可是,你别忘了,你还有一个大姑子在这里!旗人家的规矩,你是知道的,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,连我也不能拦她。”

  “是!”福妞很机警,“奴才不能不懂规矩。”

  “懂规矩就好。在家做姑娘,跟在婆家做儿媳妇,是两回事。再说,你是福晋的身分,好些礼数,也该学学。”

  “是!有大格格教导,奴才不怕学不周全。”

  在慈禧太后面前,不容有私人的酬酢,所以荣寿公主虽有好些慰励中含着规劝的话要说,此时也只能淡淡地客气几句。

  “我还得给你一点东西,”慈禧太后看着福妞说:“可实在想不出你还缺什么?索性你自己挑吧!”

  福妞急忙跪下来说:“老佛爷赏得够多的了。”

  “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,再进宫来,就是我侄儿媳妇了,照规矩得给见面礼儿。你今天自己挑好了,等过了明天进宫,我再给你,不就省事了吗?”

  这一说,福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,只好直挺挺跪着候命。

  “大格格,你把我那个盒子拿来!”

  名为“盒子”,其实是个箱子,得两名宫女抬来。这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皮箱,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,里面黄绫衬底,分做四格,第一格是珍珠;第二格是五色宝石;

  第三格是各种美玉;第四格是杂件。

  荣寿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,命宫女端张长方紫檀矮几来,将四个格子都取出来,顺次排好,一眼望去,目迷五色,只觉得样样都好,却说不出那一样最好。

  “你自挑吧!”慈禧太后说:“挑六样好了。”

  “只怕奴才一样都挑不出来。”福妞笑道:“怪不得说是‘如入宝山,空手而回’,敢情到那时候就不知道挑那样好了!”

  “我教你一个法子吧!”慈禧太后说:“你先在杂件那一格里挑。”

  福妞何尝不会挑,只是那么说着凑老太后的趣而已。此刻听她教的这个法子,正中下怀。因为杂件之中,贵贱悬殊,珊瑚玛瑙不算珍贵,但外国来的金刚钻,自从西风东渐以来,声价日上,为多珍之冠。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、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刚钻首饰中,看中了一只戒指。

  这粒金刚钻大小约如银杏,等她拿到手里,只听有人咳了一下,抬眼看时,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,她那“两把儿头”上的丝穗子,无风自动,顿时会意,不宜夺爱。

  “奴才可还没有那么大福气,使这么大的金刚钻。”说着,放下钻戒,另取一只钻镯把玩。

  “那只镯子不错!”慈禧太后说:“你戴上我看看!”

  “是!”将钻镯套在右腕上,连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。

  “好!”她得意地说:“正配你那只翠镯。大格格,你看,翠镯戴一对就俗气了,倒不如这么搭配,反显得别致!你说是不是?”

  “老佛爷的眼光,谁也比不上。果然好看!”荣寿公主说:“干脆就别取下来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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