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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九


  “是的!他们今天能杀庆恒,明天就能杀你我。”载漪又说:“再者,上头一定会问。老佛爷已经不大信任团众了,知道了这件事,说一句:‘好啊!你们说义和团怎么忠义,怎么勇敢,如今西什库攻不下来,反而杀了你的营务总办!我看,就快来杀你了!’那时候,叫我怎么回奏。”

  “办一办当然未始不可。”载澜说道:“不过千万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。不然,死的人还要多!”

  遇到难题了!办是非办不可,要办又怕闯出更大的乱子来。载漪左想右想,只觉得窝囊透顶,气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“早知道义和团是这么一帮不通人性的畜生,”他自虐似地说:“那个孙子王八旦才愿意招惹他!”

  “二哥,你也别抱怨了。”载澜说道:“只有一个办法,可还得先跟掌坛的大师兄说明白,悄悄儿抓几个人来开刀,发一道上谕,把这个乱子遮盖过去。”

  “唉!”载漪长叹一声:“你瞧着办吧!我的心乱得很。”说完,颓然倒在椅子上,自语着:“作的什么孽?好好的日子不过,来坐这根大蜡!”

  庄王与载澜见此光景,相偕退出。回到总坛——就设在庄王府,找大师兄去情商。

  “大师兄,”载澜说道:“这件事搞得实实在在太不对了!有道是亲者痛、仇者快,窝囊之至。如今上头震怒,总得想个法子搪塞才好!”

  “庆恒早就该杀了!两位知道不知道,他是汉奸?”

  “汉奸?”载澜诧异:“怎么会?”

  “他平时剋扣军饷,处处压制团中弟兄。要兵器没有兵器,要援兵没有援兵,完全是二毛子吃里扒外的样子啊!”

  “大师兄,话不是这么说。”庄王正色说道:“如果庆恒真有这种行为,朝廷自有王法,拿问治罪,才是正办。如今义和团有理变成没理,这件事不办,军心涣散,不待洋人进京,咱们自己先就垮了!”

  大师兄沉吟未答,意思是有些顾忌了,载澜乘机说道:“大师兄,咱们自己人说话,这件事还是咱们自己办的好。不然,上头一定会派荣仲华查办,他的鬼花样很多,可不能不防。”

  提到荣禄,大师兄有点胆寒,便即问道:“怎么个办法?”

  “反正是黑团干的,咱们抓几个黑团来正法,不就结了吗?”载澜接着说:“当然,谁是黑团,还得大师兄法眼鉴定。”

  意在言外,不难明白,让大师兄抓几个人来,作为戕害庆恒的凶手,正法示众,以作交代。这一层大师兄当然谅解,但也还有一个交换条件。

  “西什库的大毛子、二毛子,困在他们的鬼教堂里,算起来日子不少了,居然还没有饿死!这件事,”大师兄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:“要有交代!”

  “何谓交代?”载澜率直相问。

  “当然有人挖了地道,私运粮食到鬼教堂。这个人,我已经算到。不过,不便动手。”

  “喔!”载澜急急问道:“是谁?”

  “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!”

  载澜仔细思索了一会,突然想起一个人,顿觉精神大振。

  “大师兄,”他问:“你是指户部尚书、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?”

  大师兄原是装模作样,信口胡诌。一听载澜提出立山,他也知道,此人豪富出名,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,如果动他的手,说不定搞得不好收场。如今看载澜大有掀一场是非之意,乐得放他一把野火,以便趁火打劫。

  想停当了,便即答说:“朝廷的大臣,少不得要对他客气三分。总得让他心服口服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载澜很快地问:“怎么样才能让他心服口服?”

  “要搜!搜出真赃实据才算数。至于他的罪名能不能饶,要听神判。”

  “那当然。”载澜说道;“既然大师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,当然要到他家去搜查。”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一早,义和团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门口设坛,大车拉来芦席木料,又不知那里找来的匠人,手艺娴熟,不到两个时辰,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,供设香案,高挂一帧关圣帝君的画像。一切竣事,庄王、载澜、大师兄,带人到了,约莫两百多人,十分之七是义和团,十分之三是步军统领所属的兵勇。

  立山这天没有上朝,亲自指挥着听差在晒书。得报义和团在他家门口设坛,心中不免纳闷,只是切诫仆从不得多事,如果义和团有什么需索,尽量供给。此外,又关照在大门口设置两大缸凉茶,大厨房预备洁净素食,中午犒劳团众。

  到了十点多钟,门上来报,庄王驾到,自然急整衣冠迎接。出来一看,大厅天井已挤满了人,庄王与载澜坐在厅上,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。

  “王爷!”立山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双安:“有事派人来招呼一声就是。怎么还亲自劳驾?真不敢当!”

  “豫甫,”庄王开门见山地说:“有人告你挖了地道,私通西什库教堂。可有这事?”

  立山大骇,“王爷!”他斩钉截铁地说:“决无此事!”

  “我想也不会有这种事!你受朝廷的恩德,不致于做汉奸。可是,西什库围困好多天了,洋人跟教民居然还吃得饱饱儿的,有气力打仗,弹药也好象很多。这件事透着有点奇怪,义和团说要搜查,我不能不让他们搜。”庄王紧接着说:“搜了没事,你的心迹不就表明啦吗?”

  立山倒抽一口冷气,心知今天要遭殃了!晒在院子里的宋版书与“大毛”衣服,陈设在屋子里的字画古董,还有柜子里的现银,保险箱里的银票以及其他首饰细软,都不知道还保得住、保不住?

  “立山!”载澜发话了:“你嘀咕点儿什么?”

  一听他这话,再看到他脸上那种微现的狞笑,立山明白,口袋底的恩怨,就在今天算总帐。算了!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语:“身外之物,听天由命。”

  于是他傲然答说:“澜公爷,你尽管请搜。可是有一件,搜不出来怎么办?”

  载澜变色,“什么?”他瞪出了眼睛:“莫非你还想威胁我?”

  “何言威胁二字?”立山冷笑,“真是欲加之罪。”

  载澜还以冷笑,“哼!只要你知罪就好!”他回头吩咐:“动手吧!要细细地搜,好好地搜!”

  这一声令下,那两三百人,立刻就张牙舞爪地动起手来。立山家仆役很多,可是谁也不敢上前,没有主家的人在身边,更可以畅所欲为,只拣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怀中揣、腰中掖。

  庄王总算还有同朝之情,传下一句话去:“可别惊了人家内眷!”

  但也就是这句话,提醒了载澜与义和团,找到一个搜不出地道的借口。只是先不肯说破,只说:“地道的入口,一定在极隐秘的地方,一时找不到。”

  “那,那怎么办?”受愚的庄王,觉得没法子收场了。

  “到坛上去拈香!”大师兄说。

  于是将面如死灰的立山,拉拉扯扯,弄出大门去。进了坛,有人在立山膝盖上一磕,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。

  香案前面,这时已摆了四张太师椅,庄王与载澜坐在东面,大师兄坐在西面,大声说道:“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,私通鬼教堂,只有焚表请关圣帝君神判。”

  说到这里,随即有个团众走上来,从香炉旁边拈起一张黄表纸,就烛火上点燃。立山久已听说义和团的花样,焚表的纸灰上扬,便是神判清白无辜,否则就有很大的麻烦。因而不由自主地注视着焚表的结果。

  说也奇怪,纸灰一半上扬,一半下飘,上扬的那一半,其色灰白,下飘的那一半颜色深得多。同样一张纸,烧成灰会出现两种颜色,真不知道是什么花样。

  “看他是中心无主的样子。”大师兄说:“还要再试。”

  于是焚纸再试,纸灰下飘,立山的心也往下沉,低下头去,看到自己双膝着地,猛然警悟,顿觉痛悔莫及。自己是朝廷的大臣,久蒙帘眷,家赀巨万,京城里提起响当当的人物,不管怎么说,怎么排,都少不了自己的份,刚才怎会如此糊涂,不明不白地跪在这里,受上谕所指的“拳匪”的侮辱,留下一辈子的话柄,岂非大错特错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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