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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〇


  “你家的教书先生是什么人?”

  “他叫张用观,号潜斋,南方人。二十年前在张家教书认识的。前年十二月里来投我家,教我几个孙子读书。如此而已!不知道有什么姓朱的。”

  “此人在南方姓王,山东姓张。你不知道?”

  “不知道!”李方远重重地说,“丝毫不知。”

  于是带上张潜斋来,赵世显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  “我是先朝的皇四子,名叫慈焕,原封永王。事到如今,不能不说实话了。”

  “你何以会在浙江住家落籍?”

  “这,说来话长了!”

  据朱慈焕自己说,李自成破京之日,思宗先将他交付一个王姓太监,王太监卖主,拿他献给李自成,李自成交付一个“杜将军”看管。及至吴三桂请清兵,山海关上一片石一仗,李自成溃不成军,各自逃散,有个“毛将军”将他带到河南,弃马买牛,下乡种田,有一年多的工夫。其时朱慈焕是十三岁。

  尽管凌兆熊与孙一振,稽考史事,互相印证,谈得相当起劲,而郭缙生却不感兴趣,他关心的是眼前的案子,“老夫子,”他问,“谈了半天与目前这桩疑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这一问,将凌兆熊的思绪,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来。

  “是啊!”他说,“老夫子讲这两个故事的意思,莫非是说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,可能亦大有来历?”

  孙一振点点头,答了一句成语:“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。”

  “慢来,慢来!”郭缙生急着有话说,“我也疑心是有来头的人物。不过,细想一想,不是!王公亲贵,不准私自出京,果然私自出京,请问又为的是什么?如今不是雍正年间。”

  “也不见得是王公。”

  “不是王公,难道还是皇帝?”

  孙一振不答,亦无表情,凌兆熊却大吃一惊!“不会吧?”

  他张口结舌地说,“有这样的事,那就太不可思议了!”

  “东翁,我亦并无成见。不过,此事是东翁祸福关头,切不可掉以轻心。这年把以来,常有传说,皇上几次从瀛台逃了出来,又被截了回去;又说,有个英国人李提摩太,跟康有为、梁启超师弟有联络,打算借使馆庇护,将皇上接到南方来另立朝廷;又说,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,受谭嗣同的重托,要救皇上。”孙一振略停一下又说,“道听途说之事或者不足信,不过中西报章的记事,都说皇上明明没有病,偏偏宫里每天宣布药方。这种怪事,又怎么解释?”

  “是,是!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彻,看起来倒是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
  “这倒也不是这个意思。总而言之,不论真假,都要设法弄得清清楚楚,如果证明是假冒,处置得当,东翁过班升知府,是指顾间事。”孙一振又说,“我刚才谈过的乾隆伪皇孙案,此人充军到了伊犁,居然又大事招摇,那时松文清当伊犁将军,手腕明快,抓了来先斩后奏,因此受知于仁宗,没有几年就入阁拜相了。东翁亦该放些魄力出来,果然能证明此人心怀不轨,置之于狱,亦就象当年丁文诚杀安德海一样,既享大名,又蒙大利。”

  这一番话,说得凌兆熊雄心大起,跃跃欲试地说:“老夫子,魄力我有!即时动手都可以,只等老夫子指点,应该怎么下手?”

  孙一振沉吟了好一会,方始开口:“不宜操之过急!第一步不妨先抓个人来问一问看,第二步应该密禀上头,请示办法。”

  “好!就这么办!”

  于是,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厨子上市买菜,有个人借故生衅,与厨子发生殴斗,接着将他扭到县衙门里。孙一振即时在花厅中审问,只带被告上来,亦不问斗殴之事,只问他的来历。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那里人?”

  “小的叫王利成。”厨子答说,“山东济宁州人。”

  “你干什么行当?”

  “小的学的是厨子的手艺。”

  “是在饭馆里做厨子,”凌兆熊明知故问,“还是在那个宅门里做厨子。”

  “是,是跟一位老爷。”

  “你家主人姓什么?”

  “小的不知道。”

  “混帐!”凌兆熊喝道,“那有连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厨子。”

  “实在是不知道,小的不敢撒谎。小的只归一个姓梁的管,小的也问过,主人家贵姓?梁总管叫我莫问,只听他的指挥就是。”

  “喔!”孙一振又问:“那么,你又是怎么遇见梁总管的呢?”

  “是在徐州遇见的。小的本来……”

  据王利成答供:他本在徐州一个武官家做厨子,武官殁于任上,家眷北归,下人遣散。王利成便投荐头行去觅生意。有天有个一口京片子的人来荐头行,说要找个会做北方口味的厨子,结果选中了王利成。那个人就是梁总管。

  “以后呢?梁总管带你到什么地方?”

  “带到一座道观,住了三天就走了。”

  “雇你当厨子,莫非也不让你见主人?”

  “是!”王利成答说,“我说要见见老爷,梁总管说不用见。又问老爷的姓,梁总管就答我那几句话。又一再告诉小的,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乱语,也别惹事生非,无事不准出门。”

  “你居然都听他的?”

  “小的是看钱的份上。一个月的工钱五两银子,先给了半年三十两。”王利成说,“梁总管很霸道,小的如果不是贪图他工钱多,早就不干了。”

 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问:“你见过你主人没有?”

  “自然见过。”

  “怎么个样子?”

  “三十出头,很瘦,脸上没有什么血色,也不爱讲话。一到了那里,就关在自己屋子里,不知干些什么?”

  “也没有跟你说过话?”

  “从没有。”

  “你做几个人的饭?”

  “做七个人的饭。”

  “你家主人吃饭是单开,还是跟大家一起吃?”

  “自然是单开。”王利成答说,“都开到他屋子里吃。”

  “吃些什么?”

  “不一定。都是些普通菜,只不大爱吃鱼。”

  “嗯,嗯!”凌兆熊有些问不下去了,想了一会只好这样问他,“你觉得你主人家的饮食起居,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?”

  “这倒不大看得出来。”王利成沉吟半晌,忽然想起,“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,上午十点钟就开午饭,下午四点钟开晚饭。都比平常人家来得早。”

  “另外呢?”凌兆熊和颜悦色地,“你倒再想想看,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。”

  “倒想不出。”

  “慢慢想,慢慢想!总想得出一点来。”

  王利成果然就偏着头想,眼睛眨了半天,突然说道:“我家主人怕打雷。”

  “怕打雷?”凌兆熊问,“怎么个怕法?”

  “小的没有看见。有一天,记得是在安徽寿州,黄昏时分下大雨、打雷,梁总管几个都奔进去了。事后,才听他们说起,主人家怕雷声,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边守着。不然,就会吓出病来。”

  这番答语,使凌兆熊相当满意,但亦仅如此而已,再问不出别的来了。

  “好了!你回去吧!看你家主人的面子,你打了人,我也不办你的罪。你回去不必多说。”

  “是!谢谢大老爷。”王利成磕了个头,退出花厅,轻轻松松地走了。

  凌兆熊却大为紧张,回到签押房,立刻请了郭缙生与孙一振来叙话,他头一句就说:“只怕是皇上从瀛台逃出来了!”

  郭缙生惊得跳了起来,大声嚷道,“有这样的事?”

  “轻点,轻点!缙生兄,稍安毋躁。”凌兆熊说,“这里有两点证据,第一,宫里的规矩,上午十点准吃饭,名为‘传午膳’,晚上是下午四点钟传膳。膳后,宫门就下钥了。第二,皇上怕打雷,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训政的时候,亲口跟王公大臣说过的。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,决不假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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