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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二


  荣寿公主虽是随扈而来,却又是受托为醇王府主持接驾的人,当即答道:“醇亲王奏:病在床上,不能接驾。万万不敢劳动皇太后临视。”接着又以她自己的语气问道:“老佛爷在七叔卧房外头瞧一瞧吧?”

  “不!我到他屋里看看。他不能起床,就不必起来。”

  话虽如此,醇王何能不力疾起床。无奈手足都动弹不得,勉强穿上袍褂,由两名侍卫扶了起来,名为站着,实在是凌空悬架着。

  跟在慈禧太后后面的皇帝,一见醇王那副骨瘦如柴,四肢僵硬,目光散滞无神的样子,便觉得心如刀割,然而他不能不极力忍住眼泪,而且也还不敢避开眼光,必须正视着醇王。

  醇王一样也是伤心不敢哭,并且要装出笑容,“臣万死!”他语音不清地说:“腿不听使唤,竟不能跟皇太后磕头。”

  “早就想来瞧瞧你了。也无非怕你劳累了,反而不好,一直拖到今天。”慈禧太后说了这两句体恤的话,回头看着皇帝说,“拉拉手吧!”

  “拉手礼”是旗人的平礼,跟互相请安不同,拉手有着熟不拘礼的意味。醇王听慈禧太后规定皇帝跟他行此礼节,心中颇为欣慰。

  但是想拉手却是力不从心,荣寿公主便闪了出来,扶起醇王的手,交到皇帝手里。父子骨肉之亲,就仅此手手相接的片刻了。

  噙着泪的四目相视,皇帝有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,而千拣万挑,只说得一句话:“好好将养!”

  做父亲的自然比较能克制,很吃力地答道:“保住大清天下不容易!皇帝那知道皇太后操持的苦心?总要守祖宗的家法,听皇太后的训诲,好好读书,上报皇太后的付托之重,下慰天下臣民之望。”

  “是!”这个字出口,皇帝立即发觉,此非天子对臣僚的口气,马上又补了一句:“知道了!我会记住。”

  “读书倒还不错。”慈禧太后接口,“看折,讲折也明白。”

  “这都是皇太后的教训。”醇王答说,“总还要求皇太后训政几年。”

  “看罢!总要皇帝能拿得起来,我才能放心。”

  慈禧太后一面说,一面看着他们父子拉住不放的手。荣寿公主赶紧插进去向慈禧太后说道:“老佛爷请外面坐吧!让七叔好歇着。”

  “啊,我倒忘了。”慈禧太后向醇王说道:“你安心静养。

  姓凌的倒象看得对症,倘不合适,我叫太医院再派人。”

  醇王与家人都巴望着慈禧太后能派薛福辰或者汪守正来诊视。薛福辰不次拔擢,现任顺天府府尹,慈禧太后稍有不适,就要传召他入宫诊治。汪守正在天津当知府,召入京来,亦很方便。然而她就偏偏不肯派这两个医术名震海内的官员为醇王疗疾,不知用意何在,亦就没有人敢贸然开口请求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皇帝在适园一共逗留了三个钟头,跟醇王相见四次之多,只是每次相见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而且沉默的时候居多。就是交谈,不过翻来覆去那几句话,一个劝醇王安心静养,一个劝皇帝要听话,要用功。只有最后一次,当皇帝将回銮到病榻前作别时,醇王才说了一句紧要话:“别忘了海军!”同时将去年出海巡视之前,慈禧太后所赐的一柄金如意,交付了皇帝。

  醇王的心事,也是委屈,都在这句话上。老早他就托庆王奕劻,转告当朝少数比较正直的王公大臣,请大家体谅他的苦衷,昆明湖换了渤海,万寿山换了滦阳。意思是大办海军变成大修万寿山下、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。如今清漪园的工程,至多半年就可告成,而且已由慈禧太后决定改名为颐和园。醇王的这句话,不妨视为遗嘱,意思是颐和园一落成,还得设法将海军扩充整顿起来。不过,他是不久于人世了,这番心愿,期待皇帝为他实现。而将慈禧太后所赐的金如意转付皇帝,又不仅寄予祝福之意,而是提醒皇帝,倘或有人谏阻海军的扩充,不妨抬出慈禧太后来作挡箭牌:大办海军,原是奉懿旨办理。醇王巡海,蒙赐金如意,就可想见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视其事?

  皇帝虽约略能够领会醇王的深意,却无宁静的心境去深思,因为病势又见沉重,脉案措词简略:“食少神倦,音哑气弱,竭力调治。”大有聊尽人事之意。用的药是生地、地骨皮、天门冬、麦冬,都是润肺清火的凉药,当然亦有人参、白术之类扶元气、健脾胃的补剂,但分量不重,无非点缀而已。

 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场大病以后,亦颇识得药性了,加以李莲英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,亦都说醇王危在朝夕。一旦薨逝,当然要另眼相看,虽非大丧,亦不应与其他亲王的丧礼相提并论。因此,慈禧太后特地召见军机,专谈醇王的生死。

  一提到醇王的病,自都不免黯然,“看样子是拖日子了。”

  慈禧太后感叹地说,“不过时候可真是赶到不巧!”

  礼王世铎不知她是何意思,照例只答应一声:“是!”

  “醇亲王万一出事,皇帝当然要穿孝?”

  就不谈生父,以胞叔而论,皇帝亦应穿孝,所以世铎又答应一声:“是!”

  “是不是缟素?”这话就使得世铎瞠目不知所对,回头看一看许庚身,示意他代奏。

  “皇太后圣明。如醇亲王之例,本朝还是创见。万一不讳,皇上以亲亲之义,丧仪恤典自然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。将来再请懿旨,交礼臣悉心研商,务期允当。”

  “不错,总要比别的亲王不同些。此刻也无从谈起。”

  略停一下,慈禧太后又自问自答地说:“怎么说时候赶到不巧呢?皇帝大婚,该要定日子了,倘或立了后,定了吉期,醇亲王倒出了事,皇帝有服制在身,怎么办?”

  “皇太后睿虑周详,臣等不胜钦服。”许庚身不管世铎,只顾自己直言陈奏:“大婚是大喜之事,自然要慎敬将事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说。”

  “是!”

  慈禧太后环视诸臣,征询意见:“你们大家可都是跟许庚身一样的意思?”

  大家都不肯轻易开口,最后是世铎回奏:“请皇太后圣衷独断。”

  “我也觉得再看一看的好。喜事丧事夹在一起办,也不合适。”慈禧太后说道:“我本来打算年内立后,现在只好缓一缓了。缓到明年春天再说。”

  “是。”许庚身又答一句:“春暖花开,才是立后的吉日良辰。”

  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,决定喜事重重,合在一起也热闹些,“暂时就定明年四月里吧!”明年四月是颐和园落成之期。她说:“但愿醇亲王那时候已经复元了。”

  这是一个希望,而看来很渺茫。但如醇王不讳,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,那么明年四月立后,后年春天大婚,孝服已满,亦无碍佳期。这样计算着,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咽气?

  在都以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,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,一个是御医凌绂曾,主用与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,以为可保万全。但其时已另添了两名御医庄守和、李世昌,他们都认定醇王肺热极重,主用凉药,对于热性的补剂,坚持不可轻用。

  另一个是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,名叫徐延祚,就住在翁同龢对门,有一天上门求见。翁同龢听仆役谈过此人,久住上海,沾染洋气,平时高谈阔论,言过其实,举止亦欠稳重,“不象个做官的老翁”,因而视之为妄人,当然挡驾不见。

  “我有要紧话要说,不是来告帮,也不是来求差的。请管家再进去回一声,我只说几句话就走。”

  “徐老爷!”翁宅总管答道:“有要紧话,我一定一字不漏转陈敝上。”

  “不行!非当面说不可。”徐延祚说:“我因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,又是受醇王敬重的师傅,所以求见。换了别人,我还不高兴多这个事呢!”

  翁宅总管无奈,只有替他去回。翁同龢听徐延祚说得如此郑重,便请进来相见。徐延祚长揖不拜,亦无寒暄,颇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样。

  “翁大人!我是为醇王的病来的。”徐延祚开门见山地说,“都说醇王的病不能好了,其实不然!我有把握治好,如果三服药不见效,甘愿领罪。”

  这种语气便为翁同龢所不喜,冷冷地问一句:“足下何以有这样的把握?”

  “向来御医只能治小病,不能治大病。大病请教御医,非送命不可。慈禧皇太后不就是薛府尹、汪明府治好的吗?”

  “请足下言归正题。”

  “当然要谈正题。”徐延祚说,“我看过醇王的脉案,御医根本把病症看错了。醇王的病,如叶天士医案所说:‘悲惊不乐,神志伤也。心火之衰,阴气乘之,则多惨戚。’决不宜用凉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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