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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三


  “九年?那是……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,你就跟他了。难怪他拿你当亲信。”

  “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。不过,有什么事,他总是对我说就是。”

  “这样说,你也天天进宫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么,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罗?”

  这些地方,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,不敢瞎吹:“我们那到得了老佛爷跟前?”他说,“就是有顶戴的人,不奉呼唤,也不敢走过去呀!”

  “说得是!”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:“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,不定什么时候召唤,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,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。”

  “是!不要说李总管,就是我们,也够受的。”瑞锦山说,“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,不过性子热,也不敢乱吃。”

  提到补药,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:“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,上个月法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?都拿来!”

  “说葡萄酒活血,是不是?”瑞锦山问。

  “对了!这种酒养颜活血,药性王道,常服自有效验。不过,法国的葡萄酒也跟我们的‘南酒’,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,得是内行才知道好歹。”

  “凡事都一样,总要请教内行才有真东西。”瑞锦山说,“遇着假充的内行,瞎撞木钟,花了钱还受气。”

  盛宣怀心中一动,细细体味他的话,似乎在暗示门路独真,如果搭得上话,花几万银子,弄一任上海道当当,倒真不坏。

  就这沉吟之际,丫头已来回报,酒还剩下六瓶。盛宣怀叫分做两份,一份四瓶送李莲英,另一份两瓶送瑞锦山,“你不要嫌少!原是不值钱的东西,只是眼前不多。”他说,“等我托法国领事多买它几箱,一到就送进京去。府上住那里?”

  “我住在后门。”瑞锦山说了地址,盛宣怀亲自拿笔记了下来。

  “宫中也用外国酒不用?”

  “有的。一种‘金头’,一种‘银头’。”

  这一说将盛宣怀愣住了,他亦颇识洋酒之名,却再也想不出“金头”、“银头”是什么酒?

  “为这两种酒,还闯一场大祸。洋玩意真不是东西!”

  盛宣怀越发诧异,必得追问:“怎么会闯大祸?”

  “是去年八月半,老佛爷在瀛台赏月,一时高兴,叫拿法国公使进的酒来喝。瓶塞一开,只听“砰’的一声响,好大的声音,吓得皇上脸色都变了!”

  “原来惊了驾,糟糕!”

  “这还不算糟!一声响过,酒象喷泉似地往外直涌,溅得大公主一身都是。小太监急了,拿手去捂瓶口,越捂越坏,白沫乱喷,搞得一塌糊涂。老佛爷这下可真动了气了!”

  “这小太监呢?当然倒了霉?”

  “倒霉倒大了!一顿板子,打得死去活来,不是大公主心好,替他求情,只怕小命都不保。”

  盛宣怀明白了,所谓“金头”、“银头”,原来是香槟酒。不过不必逞能,为瑞锦山说破,只问:“那以后呢?还喝这两种酒不喝?”

  “自然要喝。”

  “要喝不又要闯祸了吗?”

  “不会了。请教高人,得了个窍门,先把瓶口的金银纸包封取下来,再拿钉书用的钻子在瓶塞上钻个洞,酒气放光就不碍了。”

 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“妙计”!盛宣怀笑道:“这一着真高!

  可那位‘高人’是谁呀?”

  “内务府的立大人。”

  “原来是立豫甫!”盛宣怀点点头说,“也只有他想得出。”

  “立大人还说,这种酒,规矩是要听那一声响声。不过咱们中华大邦,跟夷情不同。他也是怕惊了驾,不敢进这种酒。”

  “亏得是法国公使进的。”盛宣怀说,“如果是立大人进的,只怕他也要倒霉!”

  “那还用说!就算老佛爷不追究,挨了板子的可记上进酒的人的恨了。”

  这算是让盛宣怀学了一次乖。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间有人进贡上好的徽墨,“万寿无疆”四个金字,磨到后来变成“万寿无”,进墨的人,竟因此严谴。以后进献新奇珍品,务必考虑周详,不然弄巧成拙,关乎一生富贵得失。

  也就因为有此警惕,便格外要打听宫中的事事物物。主人虚心求教,客人正好卖弄,宾主谈得十分投机,直到听差来请入席,方始告一段落。

  坐上饭桌,换了话题。这时候该瑞锦山向盛宣怀有所打听了,先是问北洋衙门聘请客卿的薪水,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“海防捐”的实数。谈来谈去是钱,盛宣怀自具戒心,不尽不实地敷衍着。

  瑞锦山也很厉害,耐着性子套问,提到购船经费,终于问出花样来了。

  “咱们跟外国买船,也是给现银子吗?”

  “不是!”盛宣怀说,“要买英镑汇了去。”

  “到那儿去买啊?”

  “那家外国银行都可以买。不过总是请教汇丰银行。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瑞锦山问,“莫非跟汇丰银行买,可以少算一点儿?”

  “不!镑价是一律的,逐日行情不同,是高是低,都看外国电报来挂牌。”盛宣怀答说:“至于专跟汇丰银行买镑,是因为海军经费存在汇丰银行生息,买镑只要转一笔帐,可以省许多手续。”

  从这几句话中,瑞锦山知道了两件事: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汇丰,一件是镑价的行情,逐日不同。这跟银价与钱价一样,有时银贵钱贱,有时钱贵银贱,如果贵进贱出,就是吃亏,否则便占了便宜。

  懂了这个道理,瑞锦山发觉其中大有讲究,“盛大人,”他很谦虚地说,“这我可要跟你老叨教了。镑价行情,既然有高有低,那么买镑是该趁低的时候买,还是趁高的时候买?”

  “自然是趁低的时候买。”

  “如今是高是低?”

  “如今算是低的。”

  “既然镑价低,就该多买一点儿搁在那里,反正是要用的。

  盛大人,你说是不是呢?”

  一句话将盛宣怀问住了,心里不免失悔,不该将洋务上的诀窍,轻易教人。虽然这笔购船的经费不由自己经手,但自己经手过别样向外洋购料的经费,买镑总是低价高报,而外汇牌价,不用跟银行查询,申报上每天登得就有,倘或调帐彻查,弊窦立见,那时要弥补解释就很难了。

  这样转着念头,竟忘掉应该答话。瑞锦山见他发愣,知道自己的话是问在要害上,笑笑说道:“盛大人,我是瞎琢磨,问得大概不在理上。”

  “不,不!”盛宣怀这才想起,还该有句话回答:“如果是自己做买卖,照你的办法,一点不错。不过公家的事,又当别论。什么时候该买镑汇出去,要看咱们驻外国的钦使,什么时候来电报?早汇了去,人家也不肯收的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不但成了蛇足,而且成了骗小孩的话。彼此交易,买方愿早交款,卖方岂有不收之理?瑞锦山阴恻恻地一笑:“洋人买卖的规矩,跟咱们不一样。”

  这一笑,笑得盛宣怀很不自在,不过他的脸皮厚,不会出现惭色,定定神答道:“洋人做买卖,一切照合同行事,迟了不行,早了也不行。再说,既然是拿银子存在汇丰生息,早买了镑,白贴利息,也不划算。”

  这番掩饰,总算言之成理,再看他从容自若的神态,瑞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,似乎不见得对,因而丢下不谈,换了个话题。

  “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?”他问,“是不是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一点儿?”

  “也不见得。”盛宣怀学了个乖,不肯透露确数,“而且存的是活期,比定期的更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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