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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五


  加饷之饷,从何而来?照薛允升的办法,是裁减各省勇营。照户部的计算,各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,此外粮秣、武器、营帐、被服等等所谓“养勇之数”更多,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。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,总计近六千万之多。而每年岁入总数,不过七八千万,竭天下十分之物力,以八分养兵,自然不是经久之道。

  旗营加饷,依醇王的意思,至少要加四成。照此计算,仅是在京的旗饷,每年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,部库实在不胜负担。因而由醇王主持的会议中,商量出一个结论:各省营勇,裁减浮滥,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,分批解部,作为旗营加饷之用,同时咸丰年间因为军用浩繁,京官俸给减成发放,亦要恢复原数。

  此讯一传,京中文武大小官员,欢声雷动,然而各省督抚,包括李鸿章在内,却无不大起恐慌。

  因为各省招募兵勇,设营支饷,其中有许多花样,第一是吃空缺;第二是各项无法开支,无法报销的烂帐,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;第三是安插私人,应付京中大老“八行”的举荐;第四是用各器粮饷,安抚当地各路的“英雄好汉”。一旦公事公办,就诸多不便了。

  这些情形,在阎敬铭当然了如指掌,他虽不赞成旗兵加饷,但却赞成裁勇,料想一定会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,为了先声夺人,特意在疆臣领袖的李鸿章到京的前一天,请旨颁发了一道上谕,在引据薛允升的原奏以外,将各省军需的积弊,统通都抖了出来,严饬切实整顿,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内定议。而此时降旨,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鸿章这一关的用意,是相当明显的。

  ※ ※ ※

  李鸿章这趟进京,多带银子多带人。多带银子是为了从军机到六部小京官,略略扯得上寅、年、乡、世谊的,都要致送红包,多带人是估计到待决的大事甚多,临时必有好些奏折文牍要办。

  一进京第一件要办的大事,就是陛见。照定制,进了崇文门先驰往宫门请安。他穿的自是行装,但一路八抬大轿,缓缓而来,并无半点风尘之色,簇新的宝蓝贡缎长袍,外罩御赐的黄马褂,头上双眼花翎的貂檐暖帽,衬着他那清癯的身材,红润的气色和白多黑少的须眉,望之真如神仙中人。

  疆臣入觐,未曾见驾以前,照例不会客亦不拜客,所以宫门请了安,随即回贤良寺行辕,早早歇息。半夜里起身,扎束停当,进宫不过卯正时分。醇王已经派了人在东华门守候,招呼到内务府朝房,开了醇王专用的一间房子,请他休息。

  刚坐定下来,只听门外有人问道:“李中堂的请安折子递了没有?”

  一听是醇王的声音,李鸿章急忙起身往外迎。苏拉掀开门帘,遇个正着,李鸿章便当门请了个安,醇王还以长揖,跨进门来,拉着他的手寒暄。

  “你气色很好哇!”醇王侧着脸端详,“精神倒象比去年还健旺些。”

  “托王爷的福!王爷也比去年丰腴得多了。”

  “唉!”醇王叹口气,“去年下半年的日子,那是人过的?不死也剥层皮!”他又说道:“上头一直在盼望你,昨儿还问起。如今中法的交涉,总算了结了,往后任重道远,还得好好儿振刷一番。你这趟来,怕要多住些日子。”

  “是!鸿章打算着半个月的工夫,跟王爷办事,要请王爷教诲。”

  “别客气!咱们彼此商量着办。少荃,你总得要帮我的忙才好。”

  “王爷言重!只要绵力所及,鸿章无不如命。”

  醇王点点头,踌躇着欲言又止,最后吃力地说了句:“我的处境很难。我们慢慢儿再谈吧!”

  李鸿章心里有数,醇王有些话,不便在这时候说,于是便谈些不相干的事。约莫过了一个钟头,御前侍卫来传懿旨:“皇太后召见。”

  于是李鸿章随着御前侍卫进了养心门。这天由领侍卫内大臣“六额驸”景寿带班,领入养心殿东暖阁。朝阳满室,和煦如春,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,上罩玄缎小坎肩,两把儿头上簪一朵硕大无朋的绢花,丰容盛鬋,望去如三十许人,李鸿章觉得她比去年五旬万寿时所见,更显得后生了。

  这也不过一瞥间事。数步行去,已近拜垫,下跪去冠,碰头请过圣安,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,稼穑丰歉,民生疾苦,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。当然,这番君臣之间的“寒暄”,因人因时因地而繁简不同。象丁宝桢远在西蜀,数年难得入觐,一旦见了面自然温言慰问,絮絮不休,李鸿章只不过十个月未见,而且京畿的情形,慈禧太后经常在打听,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了。

  “这次找你来有好些大事要商量。”慈禧太后在谈入正题以前,先表白心愿,“皇帝快成年了,我的责任也可以卸一卸了。我时常在想,二十多年的辛苦,总要落点儿什么才好!你们做官的,讲去思、讲遗爱,我也就是这个意思,撤帘以后,能有人常常念着,记住我的好处。这二十多年辛苦,才算不白吃了!”

  “皇太后的用心,天高地厚!”李鸿章突然激动了,“臣今年已过六十,去日无多,半生戎马,从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,如果定要求皇太后、皇上赐臣一个闲差使养老,想来皇太后、皇上念臣微劳,也会全臣一个体面。然而臣从不敢起这个念头,就因为皇太后亲自操劳,圣心睿虑,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,臣稍有人心,岂敢有此偷闲的想法?外面骂臣的很多,臣不敢说是付之一笑,只觉得与其为此生闲气,不如仰体圣心,多办些事,才是报答深恩之道。”

  “原是如此!你的功劳不比别人,我是知道的。”慈禧太后又说:“长毛、捻子平了二十年了,现在一班后辈,那知道咱们君臣当年苦苦撑持的难处?昧着良心,信口胡说,实在可恨!前两年的言路太嚣张了,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们眼里,这还成什么体统,还讲什么纪纲?真非好好儿整顿不可!”

  李鸿章明白,这是指的惩罚梁鼎芬一事,便碰个头说:“皇太后保全善类,臣唯有格外出力,勉图报称。”

  “凡是实心出力的人,有我在就不必怕!”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:“归政之前,我有几件大事要办,全靠醇亲王跟你帮着我,才能成功。”

  “是!臣不敢不尽心。”

  “第一件当然是大办海军。”慈禧太后问道:“各省的奏折,你想来都看过了?”

  “是!醇亲王都抄给臣看过了。各省对设置海军的规模,应大应小,见仁见智,互有出入,只是应该设立专责衙门,特简亲藩,综揽全局这一层,大家的看法,并无不同。”李鸿章接下来提出他自己的意见,“臣以为今日之事,第一要平息浮议,而要平息浮议,又非先归一事权不可。自古为政在人,上有皇太后、皇上的主持,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办事,只要中间枢纽得人,那就如臂使指,通盘灵活了。”

  这是保举醇王,综持全局。但醇王以近支亲贵而兼帝父之尊,或者耻于为人举荐。李鸿章做了几十年的官,什么人的阅历都比不上他深,揣摩入微,所以不肯冒昧。

  慈禧太后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,却先不谈人而谈事,“张之洞的折子,前两天才到。”她问,“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?”

  “臣看到了……”

  原奏的抄件,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。张之洞的奏折,向来是唯恐言无不尽,动辄数千言。这个奏折,自然更不会例外,“分条胪举”,共有分地、购船、计费、筹款、定银、养船、修船、练将、船厂、炮台、枪械十一大款,如立山所透露的,主张练南洋、北洋、闽洋、粤洋四支海军,而统辖于总理衙门。说起来头头是道,但在李鸿章看,纯为言大而夸的书生论兵。

  不过,张之洞在中法战争中,大借洋债,接济各处军火,任事甚勇,是帘眷正隆的时候,李鸿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,不敢批评得苛刻,只就计费、筹款两端来驳他。

  “张之洞仰荷皇太后特达之知,出任封疆,他的才气是好的,锐意进取,颇能不负皇太后、皇上的期许。所惜者,境遇太顺,看事不免太轻易。就以计费、筹款两项来说,光是造船,每军四百万两,四军共需一千六百万两,如今库藏未裕,开口就是一千六百万,未免说得太容易了。”

  提到钱,慈禧太后不由得叹口气:“中法开战,各省军需报销了三千多万,欠下许多洋债,怎么得了?”

  “正就是为此。”李鸿章紧接着说,“且不论洋债要还本付息,就拿办海军来说,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万银子,筑炮台、造械弹、设学堂,以及海军官兵伕役的粮饷供应,又该多少?照张之洞的筹款章程,拿五年洋药进口的关税、厘金之半来造船,还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项开支。近年国家岁收,以洋药关税为大宗,指定这个税款作收入的,不知道有多少?别的不说,光是左宗棠、张之洞借的洋债,就多拿洋药关税作担保,只怕要动用这笔款子,洋人先就不肯答应。”

  “说得是!”慈禧太后深深点头:“张之洞办事,向来喜欢规模大,有点儿顾前不顾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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