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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二


  “每天吃饭,都是三哥坐上面,今天情形不同,你就不要客气了吧!”

 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,才能坐定下来。梁鼎芬居中面南,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。彼此皆有些话,但离愁梗塞喉头,都觉得难于出口,直到几杯酒下肚,方有说话的兴致。

  “星海,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,今天不能不说。你刻‘二十七岁罢官’那方闲章,仿佛从此高蹈,不再出山似地。

  这个想法要不得!”

 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,“不如此,又如何?”他问:“莫非去奔竞钻营,还是痛哭流涕?”

 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,文廷式越发摇头:“星海,遇到这种地方,是见修养的时候,有时候故示闲豫,反显悻悻之态。你最好持行云流水,付之泰然的态度。”

  “我本来就是这样子。”梁鼎芬说,“‘白眼看他世上人’,是我的故态,亦不必去改他。莫非一道严旨,真的就教训了我,连脾气都改过了。”

 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,龚夫人便来打岔,“梁顺,人是靠得住的,就有一样不好,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,不和不顺。”她叹口气说:“你的脾气又急,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,真教我不能放心。”

  “不要紧的。”梁鼎芬安慰她说,“我总记着你的话,不跟他生气就是。”

  “到了天津就写信来。”龚夫人又说,“海船风浪大,自己小心。”

  “我上船就睡,睡到上海。”

  “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,很有效验,你不妨试一试。”

  “喔,”梁鼎芬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药名就说不上来了。”文廷式说,“到了天津,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,那家栈房干净,人也不杂。你找那里的伙计,他知道这种药。”

  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有件事,我倒要问你。”文廷式放下筷子,两肘靠在桌上,显得很郑重似地,“你一到天津,北洋衙门就知道了……”

  “知道了又怎么样?”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,“难道还能拿我‘递解回籍’不成?”

  “你看你!”龚夫人埋怨他说,“三哥的话还没有完,你就急成这个样子!”

  “对了,你得先听完我的话。我是说,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,当然会尽地主之谊。你受是不受?”

  “不受!”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。

  “李相致赠程仪呢?”

  “不受!”

  “下帖子请你吃饭呢?”

  “也不受!”

  “他到栈房里来拜你呢?”

  这就说不出“挡驾”二字来了。梁鼎芬摇摇头:“不会的!

  他何必降尊纡贵来看我这个贬斥了的七品官?”

  “‘宰相肚里好撑船’,如果真有此举呢?”

  文廷式这样逼着问,使梁鼎芬深感苦恼,但平心静气想一想,也不难回答:“他是道光丁未,我是光绪庚辰,”他扳着手指数一数会试的科分,“时历四朝,相隔十五科。十三科以前称为‘老前辈’,我只拿翰苑的礼节待他就是。”

  “你果然想通了!”文廷式抚掌而笑,显得极欣慰,接下来正色说道:“星海,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,非问出个结果不可?就是希望你晓然于应接之道。我辈志在四海,小节之处,稍稍委屈,亦自不妨。”

  “是啊,”龚夫人一旁帮腔,“你的脾气太偏、太倔,总要听三哥的劝,吃亏就是便宜。”

  龚夫人说完了,文廷式又说,两人更番叮咛,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,自加珍重。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,梁鼎芬不能不接受,但不知怎么,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,象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。

  ※ ※ ※

  送行回城,文廷式心里很乱,又想回家,又不想回家。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,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伕:“上麻线胡同。”

 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,相去不远,是文廷式常到之处。门上一见他,笑着说道:“真巧了!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,文三爷来过没有?正惦着你呐,请进去吧!大概在书房里。”

  听差引入院中,只见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裤,趿着凉鞋,正在晒书,抬头看到文廷式,只招呼一声“屋里坐!”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。文廷式知道,那部书在盛昱视如性命,是宋版的《礼记》,与苏黄谷璧的《寒食帖》,刁作胤的《牡丹图》,合称“意园三友”。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。直待摊检妥帖,盛昱方始掀帘入屋,“星海走了?”他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文廷式答说,“我刚送他回来。”

  “今天署里考官学生。”盛昱指的是国子监,他是国子监的祭酒,“我不能不去,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。”

  “彼此至好,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。”文廷式说,“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,省得徒然伤感。”

  “怎么样?”盛昱问道:“星海颇有恋恋之意?”

  “当然。他也是多情的人。”

  这所谓“情”,当然是指友情,盛昱叹口气说:“人生会少离多,最是无可奈何之事。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!”

  文廷式没有答话,内心深深悔恨,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,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,即令做不到这一层,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。

  “今天没有事吧?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?”

 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。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,吮毫伸纸,正在作简邀客时,听差来报有客。

  这也是个熟客,名叫立山,字豫甫,是蒙古人,但隶属于内务府,因而能够放到苏州当织造。

  “织造”是个差使,向例一年一任,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。这当然因为他是李莲英的好朋友,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。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,“上用”衣料,花样古板,亘数十百年不改,立山却能独出心裁,绣成新样。有一种团花,青松白鹤梅花鹿,颜色搭配得非常好,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,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,同时锡以嘉名,用鹿鹤的谐音,称为“六合同春”。这一款衣料,进奉慈禧太后专用,果然大蒙奖许。加以李莲英的吹嘘照应,所以能由苏州调京,派为奉宸宛的郎中,修理三海工程,由他一手经办,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。

 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,但文廷式却并不熟,又怕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,因而便问主人:“我该避一避吧?”

  “避什么?”盛昱答说:“此人还不俗,你不妨见见。”

  立山的仪表,却真不俗。穿一件蓝纺绸大褂,白袜黑鞋,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,看见盛昱,一甩衣袖,抢上两步请个安,步履轻快,衣幅不动,仿佛唱戏的“身段”似的,漂亮极了。

  “豫甫!”盛昱指着文廷式说,“见过吧?萍乡文三哥。”

  “久仰,久仰!”立山抱着扇子,连连作揖。

 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,立山很敷衍了一阵,才向盛昱谈到来意。

  “熙大爷!”他问,“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。‘北堂’是怎么个来历?”

  “你是说蚕池口的天主教堂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盛昱熟于掌故,但提到这个位于西苑金鳌玉蚈桥以西,出西三座门,位于西安门大街路南,俗称“北堂”的天主教堂,却一时无以为答。略想一想,又检出一本《康熙实录》来翻了翻,才点点头说:“我想起来了。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……”

  康熙四十二年,圣祖仁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,由伤寒转为疟疾,三日两头,寒热大作,颇感困顿。因此降旨征药,不论何人,皆可应征,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,大学士明珠及以后为世宗公然尊称为“舅舅”的隆科多,还有一位宗室,负责考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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