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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六


 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国的一个领事,不知道的是,李鸿章何以听信此人的话?看样子他是以一个领事为交涉的对手,未免与他的地位太不相称。而且他既“不敢许”,何以又电告张佩纶,是不是暗示张佩纶“先让法为救急计”,失掉马尾,他可以从中斡旋,使张佩纶脱罪呢?

  这是一个难以猜透的疑问,盛昱姑且搁下,先看张佩纶作何处置:“鄙见法特恫吓,然特告督抚必大扰。遂以是夜潜出。侵晓,敌舟望见旌旗,遂亦无事。行营距敌舟一里许,日来市易如常,迥非省城之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军书之暇,雨余山翠,枕底涛声,犹胜城市之日接褦襶也。”

  看完这一段,盛昱大为摇头,他觉得张佩纶真是太自负,也太自欺了!居然以为法军震于他的威名,所以“望见旌旗,遂亦无事。”而文字故作洒脱,仿佛羽扇纶巾,谈笑可以退敌,强学谢安的矫情镇物,只怕真到紧要关头,拿不出谢安的那一份修养。

  “真是书生典兵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盛昱冷笑着说,“我就不信,只有他一个人能干。”

  “你再看下去。”翁同龢笑道:“幼樵真正是目无余子。”

  于是盛昱轻声道:“法入内港,但我船多于彼,彼必气沮而去。然仅粤应两艘,余皆袖手,畏法如虎,不如无船,转可省费。二十八夜,战定可胜。”

  “这是什么话?”盛昱诧异,“他不是一再电奏请旨,催南北洋赴援吗?如以为虽有船而‘畏法如虎’,倒不如没有船,反省下军饷,这是负气话,还可以说得通,却又说‘二十八夜,战定可胜’,既然这样有把握,又何必电请增援?而且,既有把握,何不先发制人?”

  “战端固不可轻启,而幼樵亦未免夸夸其言。”翁同龢又说,“我担心的是,幼樵处境太顺,看事太易,量敌太轻。”

  “是!”盛昱想了一会说道:“还可以加一句:‘受累太深。’”

  “受什么人的累?”翁同龢问:“你是指合肥?”盛昱点点头,然后又接下去看信:“今局势又改,趋重长门,不知知各宿将正复如何?”

  “‘知各宿将’是指穆将军守长门炮台吗?”

  “对了。下面不是有段小注:‘春岩与论相得,琐细他日面谈。’看样子,幼樵在福建,还只有一个穆春岩,为他稍所许可。此外,不但福建的督抚,连总理衙门诸公,亦不在他眼下。”

  这段话是指张佩纶自己在信中所说:“兵机止争呼吸,若事事遥制,战必败,和必损,况闽防本弛耶?译署以办团练为指授方略。抑何可笑?漳泉人较勇,然亦无纪。本地水勇,知府送来二十人,皆里正捉来水手,未入水即战栗。”

  “办团练本非长策。”盛昱又摇头,“幼樵这话倒说对了。‘兵机止争呼吸’,亦有道理,只不知呼吸之间,他能不能临危不乱,应付裕如?”

  就在他们以张佩纶为话题,一谈不能休止的当儿,大厅中已在宣读公折底稿,并作了一处修改,仍旧请各国公断,美国调处。等到翁同龢、盛昱接得通知,回入大厅,已经纷纷濡笔具名,而讲官则大多不愿列衔,表示另外单独上奏。盛昱自然也是如此,翁同龢则觉得公折的文字不坏,提笔在底稿上写下名字。所谓“廷议”,就这样草草结束了。

  公折以外,另有三十四个折子论列和战大计,上折的都是兼日讲起注官的名翰林,少数连衔,大多独奏,总计言事的有四十个人之多。

  因此,慈禧太后认为有召见此辈的必要。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见,一则从无此例,再则人多口杂,也问不出什么来,所以她决定只召见其中的领袖。

  “如今讲官是谁为头啊?”她问醇王。

  “如今算是盛昱。”醇王老实,心里并不喜欢盛昱,但不敢欺骗慈禧太后。

  “讲官到底都是读书人。他们的议论,跟我的看法差不多。”慈禧太后又说:“看法国的样子,得寸进尺,叫人快忍无可忍了,你也该好好预备一下。”

  这就等于明白宣示,不惜一战,而主持军务的责任,是赋予醇王。理解到此,醇王顿觉双肩沉重,汗流浃背,不过当然要响亮地答应一声:“是!”

  接着,慈禧太后便传懿旨,召见盛昱。照例,凡够资格上折言事的,本人都须到宫门候旨,讲官纵有论述,极少召见,所以盛昱并不在宫里。军机处特意派苏拉去通知,等他赶到,慈禧太后已经等了一会了。

  盛昱深为惶恐,也深为感奋,这样心情遇着这样流火铄金的天气,自然汗出如浆,以致进殿以后,竟致连叩请圣安的话,亦因为气喘之故,语不成声。

  这是盛昱第一次面圣。慈禧太后对这种初次觐见,战栗失次的情形见得多了,不以为意,反和颜悦色地说道:“你有话慢慢说!”

  “是!”由于殿廷阴凉,盛昱总算不再那么头昏脑胀,定一定神,清清楚楚答一声:“是!”

  “你是‘黄带子’?”

  “是!”盛昱答道:“臣肃亲王之后。”

  “如今局势这样子糟,你是宗室,总要格外尽心才是。”

  “奴才世受国恩,不敢不尽心上答天恩。”盛昱答道:“奴才年轻识浅,见事不周,报答朝廷,只有一片血诚。”

  “你们外廷的言官讲官,我一向看重,有许多话说得很切实。”慈禧太后说道:“军机跟总理衙门,偏偏有许多古里古怪的说法。以前我总以为恭王他们办事不力,所以全班尽换。

  那知道……”她叹口气:“唉!别提了。”

  这一声叹息,大有悔不当初的意味。同时也触及盛昱的痛处。如果不是自己三个月前首先发难,一个折子惹出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,也许局势还不致糟得这样子。转念到此,更有“一言丧邦”的咎歉悔恨,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响头。

  “谈政事跟我意见相合的,只有醇亲王,不过,也不能光靠他一个人。你们有好办法,尽管说。”慈禧太后问道:“你看张佩纶这个人,怎么样?”

  “张佩纶居官好用巧妙。”盛昱脱口答了这一句,自觉过于率直,不合与人为善的道理,因而又接下来说:“不过他的才气是有的。仰蒙皇太后,皇上不次拔擢之恩,自然要实心报答。奴才看邸抄,张佩纶在折子上说,‘所将水步两军,誓当与厂存亡,决不退缩。’果然如此,即使接仗小挫,亦不要紧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胜败兵家常事,最要紧的是能挺得住。从前曾国藩他们平乱,也常打败仗,朝廷不能不处分,责成他们戴罪图功,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他们。现在各省督抚,练兵筹饷,只要能想得出办法来,没有个不准的。朝廷待他们不薄,到现在应该激发天良,好好为国家争口气。谁知道畏难取巧的多。中外大臣都是这样。你说,怎么得了?”

  慈禧太后说到后来,不免激动,声音中充满了悲伤失望,使得盛昱也是心潮起伏,满腹牢骚,不可抑制,大声答奏:“天下事往往害在一个‘私’字上头。圣明在上,中外大臣虽不敢公然欺罔,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。奴才想请严旨,只要辜恩溺职的,不论品级职位,一概从严处治,才能整饬纪纲,收拾人心。”

  “朝廷原是这么在办。等唐炯、徐延旭解到京里,我是一定要重办的。”慈禧太后说到这里,忽然问道:“你跟邓承修可相熟?”

  “奴才跟他常有往来。”

  “听说这个人的性情很刚?”

  “邓承修忠心耿耿,不畏权势,他的号叫铁香,所以有人叫他铁汉。”

  “才具呢?”慈禧太后说,“我看他论洋务的折子,倒很中肯。”

  “邓承修在洋务上很肯用心。”

  “办洋务第一要有定见,不能听洋人摆布。”慈禧太后话题又一转,“我现在很看重你们这一班年纪轻、有血性、肯用功的人,张之洞、张佩纶都还不错,陈宝琛平日很肯讲话,如今在曾国荃那里,好象也碍着情面,遇事敷衍似的。张荫桓起先很好,说话做事,都极有条理,现在看他,也不过如此,这趟中法交涉,实在没有办法。”

  “这也怪不得张荫桓。”盛昱把下面的话咽住了。

  语气未完,慈禧太后当然要追问:“那得怪谁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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