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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三


  三个人当中梁鼎芬的年纪最轻,但科场很得意,光绪六年中进士、点翰林,年方二十二岁。他的房师是湖南人,名叫龚镇湘,有个侄女儿,从小父母双亡,为母舅家所抚养,龚小姐的这位母舅就是做《十朝东华录》的王先谦。

  龚镇湘看中这个门生年少多才,托王先谦做媒,将侄女儿许了给梁鼎芬。龚小姐美而能诗,又画得一手花卉,梁鼎芬敬之如佛,特题所居为“栖凤苑”,然而名为双宿,实同孤栖。隔了两年文廷式赴北闱进京,住在梁家,不知如何协议,梁夫人做了不居名义的文太太了。

  三年散馆,梁鼎芬当了编修,也是名翰林之一,其时广东在京的名士,以李文田为魁首。但是,这样一位通人,却深信风水星相,他的“子平之术”,在京里名气甚大,这年为梁鼎芬排八字,算他二十七岁必死。

  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,大起恐慌,便向李文田求救,可有禳解之术?李文田告诉他:除非有什么大祸发生,不然不能免死。

  大祸从何而来?想来想去想通了,“祸福无门,唯人自召”,不妨自己闯一场大祸。恰好廷议和战大计,便拿李鸿章作题目,上折说他有“可杀之罪八”。奏折写成,为他的舅舅所发觉,极力阻止,而梁鼎芬执意不从。他的想法是:此折一上,多半会得充军的罪名,既可以禳解免死,又可落个直声震天下的大名,一举两得,十分合算。只是这个打算不足为他人道而已。

  果然,慈禧太后震怒之下,要重重治梁鼎芬的罪,而阎敬铭要救他,说他书生之见,不足计较。多方劝解,慈禧太后才不追究,不过心里已记住了梁鼎芬的名字。

  此外还有许多折子,大都主战。最有力的两个,一个是邓承修领衔,连名的八个人,都是清流,另一个是浙江道御史圣裔孔宪谷领头,列衔的更多,主战以外,还论筹饷之道,主张以内务府的经费,全部移作军饷,至于宫廷的供应,只要责成内务府大臣师曾和文锡以私财承办,就绰绰有余了。

  【五六】

  “言路又嚣张了!”世铎惴惴不安地跟孙毓汶说:“要杀直隶总督的头,要抄内务府大臣的家。这样子下去,如何得了?”

  “王爷,咱们等着看好了。”孙毓汶说,“莱山有办法。”

  他是从张佩纶慈眷不衰得到明证那一刻起,就已大起戒心。言路嚣张,自然要设法抑制,而擒贼擒王,又得在一批清流班头上动脑筋。第一个当然是张佩纶,第二个是陈宝琛,只要拿这两个人制服了,其余便不难对付了。

  由于慈禧太后和醇王都很欣赏张佩纶的才气,孙毓汶便将计就计,想了极妙的一策。他向醇王进言,法国兵舰侵入厦门、基隆之间,闽海防务吃紧,非派张佩纶筹办福建海疆事宜不可。因为第一、张佩纶才大心细;第二、海防一向由李鸿章主持;闽海防务如果不能得北洋的全力支持,根本无从谈起,而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关系极深,必能和衷共济。换句话说,派张佩纶到福建,等于就是课李鸿章以筹防闽海的责任。

  在他的想法,张佩纶此去,书生典兵,必无善果,不但调虎离山,而且也是借刀杀人。万一师出有功,那也很好,无论如何是枢廷调遣有方,比起恭王和李鸿藻用唐炯和徐延旭,岂不是强得太多。

  当然,醇王不会知道他肚子里的打算,只觉得张佩纶确可大用,所以欣然同意。

  于是孙毓汶提出进一步的建议,以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,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。

 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,“陈伯潜纯然书生,诗做得好,没有听说他懂军务。”醇王有不以为然之意,“而且,他江西学政也还没有满任。”

  “不必他懂军务,军务有曾沅甫在,他不懂不要紧。”孙毓汶答说,“曾沅甫也是主和的,对于两江防务,不甚在意,有个陈伯潜在那里坐催,他不能不鼓舞振作。王爷,这就跟在马号里拴一只猴子,是一样的道理。至于学政虽为三年一任,两年就调的也多得是。朝廷用人自有权衡,那怕刚到任就调差,又有何妨?”

  猴子的比喻虽轻薄,倒也贴切,伏枥过久,筋骨懒散,虽骏骨亦成驽下,所以养马之法,常在马号里拴一只猴子,利用它跳踉撩拨,时刻不停地逗马活动,代替溜马的功用。陈宝琛书生虽不知兵,而主战,若是会办南洋军务,自然不容曾国荃偷闲苟安。醇王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。

  不过,“吴清卿虽说带过兵,打洋枪的准头甚好,比起李少荃来,可就差得太远了。”醇王问道:“何用他去会办北洋?”

  “这跟用陈伯潜会办南洋的作用差不多。李少荃一向不主张用兵,保全和局,这当然是对的,就怕他求和之心太切,万一必得开仗时,暗中阻挠。有吴清卿在那里,至少也是个耳目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。就怕李少荃心里不高兴。”

  “不碍。”孙毓汶答道:“李少荃最敬重王爷,不妨给他去封信。吴清卿到北洋,决不是分他的权,只不过吴清卿也练了两三千的兵,供他驱遣而已。”

  醇王的耳朵软,很容易为人说服,所以经过孙毓汶的一番解释,不以为然的初意,涣然而消。当然,他决不会想到孙毓汶不但是调虎离山,而且还包含着借刀杀人的祸心。曾国荃、李鸿章岂是好惹的?陈宝琛与吴大澂如果自恃清班,傲慢不驯,或者急于图功,不知进退,惹起曾、李的猜忌之心,随时都会上奏参劾,那时欲加之罪,不患无辞,一下子可以将清流投入浊流。

  于是第二天就有上谕:“通政使司通政使吴大澂,着会办北洋事宜;内阁学士陈宝琛,着会办南洋事宜;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,着会办福建海疆事宜。均准其专折奏事。”

  见到邸抄的人,包括张佩纶自己在内,无不觉得大出意外,尤其是陈宝琛会办南洋,真是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。因此,从王公大臣到微末闲员,凡是关心时局的,都以此作为话题。

  正在病中的恭王,岂有识不透其中机关的道理?只是不便揭破,但到底是爱才的人,不免替陈宝琛担心。

  “两江可有得热闹了!陈伯潜的福建官话不容易听懂,曾沅甫的湘乡话,有人说象牛叫,两个人怎么能谈得到一处?”他这样对来探病的盛昱说。看似诙谐,实有深意,盛昱当然了解。

  接下来,恭王又论另外两名“新贵”。他认为李鸿章曾经保过吴大澂,所以对新派的这位“会办”,不致有何成见,如果吴大澂能跟北洋衙门的文武官员融洽相处,境况将会比陈宝琛好得多。

  至于张佩纶的新命,无疑地是腾踔云路的开始,“幼樵的身分跟他们又不同。南北洋原有大臣,闽督则并无专办海疆的成命。所以幼樵名为会办,实在是钦差。而况,”恭王笑道,“幼樵的奥援很有力量,不光是朝中的力量。”

  这是指李鸿章而言。所谓“不光是朝中的力量”,意思是说还有北洋水师的实力,以此支援张佩纶,则岂浙总督和船政大臣,亦不能不拱手请他主持闽海筹防的全局。

  “提到这一层,”盛昱忍不住又要直言了,“我最不佩服幼樵。李相诚然是国家柱石,然而凡百作为,闽无可议之处?幼樵以风骨自见,责人务求其苛,何以弹章不及于李相。而且爱屋及乌,连‘李大先生’亦幸免了。这何能教人心服?”

  “李大先生”是说李瀚章,他的官运确是由“李二先生”而来的。恭王笑笑答道:“我佩服少荃的手段,就在这里。能收服张幼樵,实在比如来佛收服齐天大圣还难。如今幼樵会办海疆,更是收发由心了。”

  最后这句话,骤听费解,要细细体味,才能参悟出其中的深意。李鸿章自然要保全和局,但主战的论调抬头,朝命严饬北洋水师投入战场,李鸿章既不能抗旨,又难以挽回,会遭遇极其困难的局面。如今由张佩纶出面筹防闽海,则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之中,要和要战,自然收发由心。

  了解到这一层,盛昱倒不免替张佩纶为难,因而问道:“幼樵平日持论侃侃,忠义奋发之气,溢于言表,将来局势变化,果真不免于一战之时,他又如何回护李相,保全北洋的实力?”

  恭王笑笑,这一笑使得盛昱微感不快,因为那有笑他书生不晓事的意味。

  不过笑归笑,还是给了盛昱很明白的解答,当然那有着教导后辈的味道:“你没有到那种位置,也没有做过那种要承人意旨的官,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阅历。象这种情形,李少荃最善应付,俗语说的是:‘雷声大,雨点小。’又道是:‘只拉弓,不放箭。’拿面子糊弄过去,徐图挽回,十之八九可以奏效。不过幼樵到底不脱书生的本性,是不是肯完全听任少荃的摆布,大成疑问。”

  说到这里,恭王面有忧色。这使人费解,盛昱率直问道:“难不成这样子倒不好?”

  “不好!”恭王摇摇头,“李少荃到底才大心细,有他整套的办法,如果肯听他的,必有效验。果然象左骡子那样,一万个不佩服,处处别出手眼,倒也能弄出一个样子来。就怕样样听他,到了关节上自己又有主张,那非偾事不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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