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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二


  中俄交涉,和平了结,伊犁复归版图,朝中重见一片升平的气象,但是,慈安太后却是心力交瘁,厌倦视朝了。

  “这一年多,我真是累了。”她微微咳嗽着对恭王和军机大臣说,“如今总算平平安安地,都靠大家同心协力,才有这么个结果。真正不容易!”

  “这是上托两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。”恭王答道,“俄事虽已了结,新疆的善后事宜,还很麻烦,臣等惟有悉心筹划,请旨施行。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,至今还在调养,朝中大政,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,臣等才能禀承。圣躬关系甚重,千万珍摄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慈安太后停了一下,强打精神,垂询新疆的善后事宜,“我现在不担心别的,只担心俄国人反复,将来伊犁交回,咱们是怎么个接收?”

  “自然是派兵接收,等新约订成,还有许多细节,由总理衙门另外与俄国使臣磋商。”

  “派兵接收,只怕又会生出事故,总要规定得明明白白,让俄国人没有话说。”慈安太后又说,“你们看看,是不是找刘锦棠到京里来,问问他们,可有什么难处?预先替他们想办法。还有,以前左宗棠奏过,新疆该设行省,我记得当时定规,等伊犁收回再议。如今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是。”恭王答道,“也还早。等收回伊犁,再议不迟。”

  “那也得问问刘锦棠他们。”慈安太后吩咐,“你们去商量,是找刘锦棠,还是找张曜进京来谈?”

  回到军机处商议,决定召刘锦棠的副手,以广东陆路提督帮办新疆军务的张曙进京,这是左宗棠的建议。因为将来率军接收伊犁的,必是张曜,一面要问他有何“难处”,一面指示机宜,亦以直接告诉张曜为宜。

  “张朗斋此人,关于他的生平,有许多有趣的传说。”宝鋆兴味盎然地问左宗棠:“到底那些传说,是真是假?”

  “我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传闻?”

  传闻中说:张曜少年杀人,亡命河南固始。那时河南闹捻子,民间多结团自保,张曜勇武能驭众,被推为首脑,都叫他“张大哥”。

  咸丰末年,捻军张总愚进扑固始,情势危急。县令姓蒯有个女儿,是美人也是才女,钟爱异常。蒯大老爷心里在想:城池一破,自己是地方官,守土有责,自然与城共存亡,家人亦必不能幸免。与其这样白死,不如死中求生,觅一条出路。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,贴在十字路口。这通告示,轰动了整个固始城,津津乐道,竟似忘了身在危城,朝不保夕。

 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,只说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,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。这个奖赏,重于千金,但却没有“勇夫”敢学毛遂的自荐,都说:“这分艳福,只有让张大哥去享。”

  在弟兄们怂恿之下,张曜也就跃跃欲试了。蒯县令原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,相见之下,看他相貌魁伟,先就有了信心。问到破敌之计,觉得张曜的话更有道理。

  张曜以为敌众我寡,非出奇兵,不能获胜。他表示只需三百人,即可奏功,但这三百人,需个个精壮,不能有一弱者。蒯县令便让他自己挑了三百人,大碗酒、大块肉,好好地犒劳了一顿,亲自送他们出城击敌。

  张曜拣隐蔽之处埋伏好了,三更时分,奇袭敌营,奔走如风,锐不可当。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,蒯县令调派守军民伕,多备鼓角号炮。一见前方有了行动,城上便大张声势,呐喊助威。捻军仓卒应变,不知官军有多少,无心恋战,纷纷溃退。

  其时正好僧格林沁率领他的有名的蒙古马队,星夜驰援,数里之外,就望见火光中,官军往来驰逐,威风八面,大为惊奇。等捻军败走,亲自驰马来询问究竟,张曜略陈经过,僧王大为高兴,奏保张曜当知县,同时出面作大媒,为他迎娶了蒯小姐。

  蒯小姐是名符其实的“掌印夫人”。她不但美而多才,并且精于吏事。张曜是不识字的,所以一切公文,全由夫人处理。外人却不知道,都说“张大老爷是文武全才”。上官亦以张曜为能员,所以官运亨通,扶摇直上,没有几年就当到了河南藩司。

  于是有个御史刘毓楠,不知为什么与张曜过不去?奏劾他“目不识丁”。原折下河南巡抚查察属实,一字不识,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财务?照例由文改武,调派为南阳镇总兵。

 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,张曜既怒且愤,但无可奈何,只能拜夫人为老师,象蒙童那样,从“认字号”开始读书。年纪长了,自然是悟性好、记性不好,背书背不出,“老师”往往大发娇嗔,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,而张曜甘之如饴。

  “我看过他的尺牍。”谈到这里,宝鋆举了实例:“书法楚楚可观,颜之骨、米之肉,倒觉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,犹胜一筹。”

  “这是佩翁的奖饰。”左宗棠笑道,“张朗斋惧内是不错,不过外间的传闻,未免失实。”

  “正为失实,所以请教。”

  “其实,我亦不甚了了。他的籍贯就弄不清楚,先是浙江上虞,改隶大兴,又改隶杭州,而世居吴江同里镇。”

 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鱼米之乡,赌风极盛,张曜年轻的时候,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,有一次耍无赖,为他一个姓陈的亲戚批颊痛斥。张曜大为悔恨,年轻好面子,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,远走河南,投奔他的姑夫,固始知县蒯贺荪。

  蒯贺荪也知道这个内侄,少年无赖,不堪委任,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。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,都有这类“官亲”,处置之道,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,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,张曜就是这样在他姑夫那里吃闲饭。

  麻烦的是闲饭吃不饱。张曜生来魁梧,闲来无事玩石锁、仙人担练膂力,所以食量甚大,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,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,厨子对他更加厌恶。张曜自觉无趣,只好节食,在衙门里吃了饭,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。这一来,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,自然不够,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,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蒯贺荪见了就骂,这碗闲饭,着实难吃。

  其时捻军初起,但声势甚盛,当地士绅会齐了去见蒯贺荪,愿意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。这是各地通行的办法,蒯贺荪当然接纳,招募了三百人。但要派一名管带,却无人应命,因为人数既少,又无训练,决不能抵挡越“捻”越大,越“捻”越紧的捻军。

  张曜倒有跃跃欲试之意,但深知他姑夫轻视他,不敢贸然开口。最后,真的找不到人了,他才硬着头皮自告奋勇,蒯贺荪没有选择的余地,便将三百人交了给他。

  就这天黄昏,快马来报,大股捻军已扑向固始。蒯贺荪大起惊慌,计无所出,张曜却沉着得很,认为这三百人不能守城,要埋伏在城外,教捻军不知虚实,一惊而走,才保得住固始。

  蒯贺荪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,便让他带队出城。这一夜奇袭敌垒,便如传闻中所说的,恰好遇到僧王,激赏之下,以朝廷授权,便宜行事,给了张曜一个五品顶带。以后蒯贺荪调职,张曜便接他姑夫的遗缺,当了固始知县。他开始读书,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为南阳镇总兵以后,不过另延文士为师,却不是他夫人的学生。

  “倒是有件事,真可以看出张朗斋的性情。”左宗棠说道:“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,被劾落职,回河南祥符老家,贫无聊赖,居然跟张朗斋通殷勤。诸位猜张朗斋作何态度?”

  “自然是不报。”宝鋆答说。

  “不然。”李鸿藻说:“贻以千金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左宗棠点点头,“每年如此。最妙的是,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,都钤一方小印,四个字:‘目不识丁’。”

  “这不是揶揄。”李鸿藻大为赞叹,“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。胸襟如此,真正可爱。”

  “这倒跟樊燮的事相象。”

  宝鋆所指的樊燮,也是个总兵,当年也是因为目不识丁为湖南巡抚骆秉章所严劾,而实在是在骆秉章幕中独断独行的左宗棠的主意。樊燮罢官,回到湖北恩施老家,愤不能平,延名师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读书,说是“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。”果然,樊增祥刻苦力学,光绪三年成进士、点翰林,不负老父的期望。

  “说起来也是我一激之力。只不知樊云门可有张朗斋的雅量?”说着,左宗棠掀髯大笑。

  由于张曜有这些传奇的故事,益令人想见他一见,所以当时便作了决定,接受左宗棠的意见,由军机拟旨,召张曜到京,面受机宜。然后各自散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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