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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八


  翁同龢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,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,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誉,忍不住要说话:“尊翁一生,清慎勤三字,可当之无愧。身为宰辅,饰终之典自然不可马虎,但宜乎酌中,庶几称尊翁的平生。”

  “说得是,说得是!”王文韶十分见机,马上又改口了,“身后风光,原不在踵事增华上头。总之,恤典第一,后事其次,总要生者能安,死者方安。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,丧事实在不宜糜费。”

  沈文焘听他的话,前后有些不符,也知道这位老世交人最圆滑,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鸿藻说话,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,大成疑问。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龢以外,没有什么人可托,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,别无话说。

  经纪丧事,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,王文韶跟翁同龢商量,只有一件事,立刻要办,那就是递遗折。这件事大有讲究,先要定个宗旨,是讲身后之名,还是讲眼前利害?如是后者,则决不能忤旨,只须表示一片惓惓忠爱之忱,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。

  照翁同龢的意见,沈桂芬生前为中俄交涉受谤,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,但王文韶以为谈此事的是非,会得罪许多人,大可不必。论关系,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,又是他的举主,翁同龢不便坚持己见,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,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、来生以报的老套,翁同龢为他略作润饰,随即找人抄好,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。

  但是,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。凡遇年节庆典,递折要讲忌讳,这些奏报大臣病故之类的折子,都要暂时压一压。不过军机大臣出缺,当然要立即上闻,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章京,口头通知李莲英,托他面奏两宫太后。

 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,大为伤感,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日谨慎当差,遇事能稳得住的许多好处,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。

 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。皇帝受了群臣朝贺,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。例行的仪典完毕,两宫太后照常办事,但只召见惇、恭、醇三王,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。这算是一个好消息,谈判已久的,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,另立新约一事,俄国正式同意了。

 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,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。恭王为两宫太后指陈,曾纪泽争回的好处,共有七项,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,特克斯河流域一带,广二百余里,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,争归版图,伊犁西面边界,也不照崇厚的原议,由双方指派“分界大臣”酌中勘定新界。此外通商口子三处,只开嘉峪关一地,取消西安、汉中。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,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,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,原定“均不纳税”,改为“暂不纳税”。比较崇厚的原约,国家的利权确是大大地挽回了。

  “不过,赔款要加了。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,现在要加四百万。俄国人的理由是,伊犁南境代为看守,花费甚巨。这也是实情。”

  “九百万银卢布,合咱们的钱,该是多少?”慈安太后问。

  “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。”

  “唉,五百万银子!”慈安太后叹口气说:“那里来?”

  “这已经很好了。”慈禧太后赶紧说道,“争回的权利,十个五百万也不止。如果开仗,军费浩繁,更不得了。”

 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,都大为诧异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,此刻却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,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,所以立即接口:“太后圣明。当初臣与宝鋆、沈桂芬反复商议,总觉得以和为贵。曾纪泽不辱所命,不愧名臣之后,等事定了,臣请懿旨,优予褒奖。”“那当然。”慈禧太后恻然说道:“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!

  他今年多大?”

  “六十四。”

  “这几年总算亏他。为崇厚的事,他也是有苦说不出。凭良心说,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臣,又到过法国,阅历很深。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,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。”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,有些气喘,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,要言不烦地说:“你们替他好好料理后事,恤典从优。”

  “是!”恭王说道:“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,自然要赐奠,是派谁去,请懿旨。”

  “总总他们小哥儿们几个,你们商量着办。总得一个贝勒,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。”

  “是!”惇王站起身答应,因为载漪是惇王的次子。

  “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?”慈安太后问。

 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,有惇王和醇王在座,不宜谈论。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层道理,但却不便说破,也不能不敷衍,所以恭王避重就轻,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、协办大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,只提翰林院学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,两个不甚相干的差使。

  “如今在作育人材上,肯留心的是翁同龢,不过他的资格还浅,还不到掌院的时候,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。”

  “好!”慈禧太后桴鼓和应地说,“别的差缺,慢慢商量吧!”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宫中“吃肉”,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,直庐治公,只有一件事,就是商议沈桂芬的身后之事。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,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,极其堂皇:“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,清慎忠勤,老成端恪,由翰林洊升卿贰,外任封疆,同治年间入参机务,擢任正卿。朕御极后,重加倚任,晋协纶扉,办理一切事宜,均能殚心竭力,劳瘁不辞。前因偶患微疴,赏假调理,遽闻溘逝,震悼殊深!着赏给陀罗经被,派贝勒载漪带领侍卫十员,即日前往奠醊。加恩晋赠太子太傅,照大学士例赐卹,入祀贤良祠,任内一切处分,悉予开复。赏银二千两治丧,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,该衙门察例具奏。灵柩回籍时,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。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,准其一体会试,伊孙沈锡珪,着赏给郎中,俟及岁时带领引见,以示笃念草臣之至意。”

  身后哀荣,最可贵的是“入祀贤良祠”,其次是“易名”。赐諡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,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。自嘉庆以来,宰辅赐諡,第一个字照例用“文”字,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、文勤、文端、文恪。咨送到军机处,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。

  “清、勤二字,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。”宝鋆大发议论:“端字虽好,但经笙不是理学一路的人物,所以并非美諡,恪字更不必谈了。”

  文恪亦非美諡,而且不是宰辅之諡。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,因而主张用“文定”。这也不是顶好的諡称,从顺治以来,諡“文定”的一共八个人,并没有什么名臣。但用“定”字諡沈桂芬,不能不说是很恰当,因而宝鋆和王文韶,亦无可为死者再争。

 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,管理国子监事务,已决定派翁同龢;掌院学士由于宝鋆的推荐,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;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;兵部尚书则顺理成章地补上了李鸿藻。他从服阙复起,只是以“前工部尚书”的职衔回军机,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,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,照例不常到部,算是出差,才派了李鸿藻兼署。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,所以一有尚书缺出,必定得补李鸿藻。

  协办大学士的缺,照例该吏部尚书万青藜补,只是他的物望不佳,恭王心里有数,只要提名万青藜当协办,清流一定会不满,弹章一上,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。爱之适足以害之,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。

 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,恭王跟宝鋆已经商量过了,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:左宗棠。

  左宗棠奉召入觐,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,沿途逗留,走了一个多月,在正月二十六,方始到京。仪从煊赫,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。

 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,照例宫门请安,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,请安折子即时批了下来,第二天一早召见。然后分谒诸王,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。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的,最后到他那里,便好留了下来,接受款宴。宴会极其隆重。陪客是惇、醇两王、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,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。

  这一阵子,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,因而御殿垂帘的,只有慈安太后。为了优礼勋臣,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,行完了礼,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。

  “臣今年七十岁。”

  “七十古来稀。身子倒健旺!”慈安太后问道,“你是那一天动身的?”

  “臣是上年七月间,在哈密奉到上谕,召臣入觐。那时因为部署未定……”

 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,如何奏请,如何奉准,如何等刘锦棠到了哈密,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,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,再由兰州动身进京,沿途百姓如何攀辕相留,滔滔不绝,听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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