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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五


  神机营的士兵行刺长官,说出去骇人听闻,所以伯王上奏,只说“富哈挟刃寻死,请即正法,抑交刑部,请旨办理”同时,由军机大臣面奏真相,建议按军法从事,而且不必明发上谕。慈禧太后当然照准,富哈在当天就被处死了。

 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,伯王府开出大门来,发现台阶上躺着两个妇人,年纪大的那个,已经气绝,年纪轻的那个,奄奄一息,找了兵马司的官员来,灌救无效,延到天亮也一命呜呼了。

  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,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。服毒自尽在伯王府的门前,自是怨无所泄,走上这样至愚的绝路。如果“仇家”是平民百姓,这一下便可以害得对方家破人亡,无奈是王公府第,除了为伯王带来不痛快以外,不会惹上什么官司,两条人命,算是白白葬送。

  富哈家里还有人,他的婶母也在醇王府服役,便请见七福晋,跪地器诉。七福晋遇到这种麻烦,不知如何应付,只有告诉丈夫。

  醇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,早有神机营常奔走醇王府的人,来加枝添叶地细诉经过,说伯王御下如何严刻。神机营不同其他营伍,本就不服蒙古亲王来管辖,如今忍无可忍,唯有请醇王作主。

  所谓“作主”,意思是仍旧请醇王来管。从中俄交涉开始,边防紧急,言官就不断建言,说应该联络蒙古,巩固边陲,醇王认为“这都不过是给伯彦讷谟诂开路”,每逢两宫太后提到,总是极力反对。但神机营是自己一手所培植,兵权落到他人手里,老觉得于心不甘。早年为要避嫌疑,不便过问朝政,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机营的权,最近奉旨参与大计,倘或对俄交涉决裂,拱卫京师的重任,舍我其谁?这样,就得先把神机营拿回来,才有凭借。因此,决定借这个机会,攻掉他的亲家伯彦讷谟诂。

  由此大处去看,富哈母妻之死,便有一篇文章好做。只是不论怎么样,谈不到替她婆媳俩“报仇”,除却交代帐房,好好替她们办后事,同时多赏几两银子,作为富哈家孤儿的教养之资以外,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论。

  伯王也知道,他的儿女亲家对他不满,而且也听到神机营有请醇王复起的打算,只是暗中较劲的事,不便公然谈论,所以烦恼在心里。现在又遇见李莲英来诉说这么一件荒谬怪案,越觉揪心。

  “你说得也对,‘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’,病中也不宜受惊”他改变了原先激动的态度,“咱们分开来办,内里归你维持,好好儿查一查,外头归我。说实话,我也还不知道怎么办,得跟六爷商量一下。看他怎么说,咱们随时商议。”

  李莲英就怕案子闹大,不可收场,但一手硬压,却又担不起责任,现在听伯王有“随时商议”的话,便不会贸然出奏,颇为满意,因而连声答道:“是,是!我遵王爷的吩咐,上紧去查,王爷有什么话,务必请赏个信。为来为去为西佛爷圣体不安,不能再让上头烦心。”

  话是不错,不过伯王也怕御史纠弹,不敢马虎,当时便到军机去跟恭王讨主意。

  恭王也正有烦恼,烦恼是由他的长子载澂替他带来的。

  这烦恼已非一日,从穆宗宾天以后,谁要提起“澂贝子”,恭王便会冒火。他不愿见这个不肖之子,而载澂也正好躲着他父亲,同时反因为恭王的见弃,更加胡作非为,成了京城里的第一号恶少。

  因此,茶坊酒肆、戏园妓馆,提起“澂贝勒”,无人不知。澂贝勒有好些外室,也生下好些子女,便有人几次劝恭王,说都是天潢贵胄,也是他的亲骨血,劝他收归府邸。恭王执意不允,只说:“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。”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,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,也不能姓觉罗,别起一姓,叫做觉罗禅,又叫做觉罗察。

  在载澂的外室中,最得宠的是“奎大奶奶”,她原有丈夫,是个“不入八分”的镇国公,名叫兆奎。兆奎暗懦无能,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头料理,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,尤其喜欢赶庙会,逢三土地庙、逢四花儿市、逢五逢六白塔寺、逢七逢八护国寺、逢九逢十隆福寺,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,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,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,踩着花盆底,风摆杨柳似的,到处跟人打招呼。

  这年六月初一,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,一年一度的庙市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,俗称娘娘庙。娘娘庙进香,称为“朝顶”,按方位不同,分为南顶、北顶、东顶、西顶,而草桥这一处,则称为中顶,花木最盛。其中有一家茶社,招牌“小有余芳”,本是人家的园林,逢春开市,十分幽雅,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。

  这天的奎大奶奶,娘娘庙烧过香,便来“小有余芳”闲坐,临轩当风,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,正拿着手绢,在轻轻擦汗,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、白细布褂裤、薄底快靴的俊仆,有的抱着细席、有的拿着茶具、有的捧着衣包、有的提着食盒,昂然直入。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,梳一根油松大辩,面白如玉,星目炯炯,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,越显得神采飞扬。只是看到身上,奎大奶奶不由得皱眉惊异,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,从上到下,绣满了彩蝶,何止上百?

  “谁呀!”她在心里思量,“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,怎么打扮得这么‘匪气’?”

  那“匪气”的贵公子,惹得满座侧目,他却毫不在乎,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,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,却是一瞥即过,直到发觉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。

 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,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,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,露出雪白一段颈项,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。这样自念着,不由得脸一红,赶紧回过脸去,将领子的衣纽系上。

  “大奶奶!”

  奎大奶奶回头一看,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,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。

  “大奶奶!我家大爷有请!”

  奎大奶奶既惊且怒,“谁认识你家大爷?”接着加上一声冷笑,依旧把脸扭了过去。

  “大奶奶,你是最体恤下人的,务必赏我一个脸儿!”那俊仆依旧含着笑,哈着腰,“我要请不动大奶奶,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,轻则骂、重则打,碰得不巧,还会撵我出府。一家八张嘴,怎么得了?大奶奶,你就行行好,点个头吧!”

  奎大奶奶又好气、又好笑,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。只是说到头来,众目睽睽之下,不能不顾面子,便虎着脸呵斥:“你倒是仗谁家的势?大青白日的,就敢这么跟人罗唣?”

  “是,是!大奶奶别动气。”那人倒退两步,连连躬身,“大奶奶真不肯赏面子,不敢勉强。府上在那儿?赏个地址,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头赔罪。”

  奎大奶奶扬着脸不理,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,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,似笑非笑地,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,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,肯做低服小的人。这样想着,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,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,越觉卡得难受。一伸手要去解衣纽,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,不宜如此,便把刚抬起的手,又放了下来。一不小心,却又打翻了茶碗,更觉不好意思,自己跟自己发恨:是怎么了?丧魂落魄的!

 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,赌气要回家,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,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,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。

  “小云啊!”她懒洋洋地说,“看车夫在那儿,咱们回家。”

  “大奶奶,”小云有些不愿,“不说要看‘跑飞车’吗?”

  “今儿不看了。也不准定有。”

  “有!”小云斩钉截铁地说:“一定有!”

  “咦!我不知道,你倒知道?”

  “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,说是车子预备好了,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。不就是跑飞车吗?”

 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,安坐着不动。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?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,不敢这么跋扈,王公大臣家的少爷,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?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?如果是,必是唱武生,或是唱刀马旦的,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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