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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七


  【四一】

  光绪四年十月二十七。

  养心殿内外几乎差两个月的天气,殿外的大水缸中,已连底结了冰,东暖阁内,却如十月小阳春。从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后,两宫太后再度垂帘,曾经大修过一次,门窗隙处严丝合缝,挡住了西北风带来的寒气,加上四个红彤彤的大炭盆,烘得遍体温煦,所以君臣议事,十分从容。

  “四川东乡一案,至今未结。四川总督丁宝桢、云贵总督李宗羲的复奏,情节不符。李宗羲复奏,请援杨乃武一案成例,由刑部提审。臣等公议,这一案与杨案的情形不同,第一,案内人证众多;第二,四川路太远,提京会审,太拖累百姓了。至于由六部九卿会议,亦是难以悬断。臣等想请懿旨,特派钦差驰驿查审。”

  恭王一口气说完,将手往后一伸,宝鋆便很快地将一张纸条塞到了他手里。

  “这么办很妥当。”慈禧太后问道:“预备派谁啊?”

  恭王看着那张纸条念道:“礼部尚书恩承,侍郎童华。”

  “恩承对于外面的情形,也还明白。可以!”慈禧太后又说,“这个案子拖得也太久了,我都记不清下过多少旨意了。”

  “多少?”恭王回头问宝鋆。

  宝鋆便看一看沈桂芬——他轻轻答道:“一共十二道。”

  慈禧太后目明耳聪,已经听到了,“把那十二道旨意,还有文格的原奏,一起抄给恩承。”

  “是!”恭王陈奏另一件事,“昨天奉懿旨,让贵州巡抚黎培敬,到京陛见。黎培敬从同治三年放到贵州当学政,在那里十二年了。贵州地方很苦,似乎该调剂一下?”

  “黎培敬官声不坏,是该调剂他一下,等他到京再说好了。”

  “既蒙圣谕,黎培敬想来不回任了。不如此刻就先派人补他的缺。臣……”

  “我也是这个意思。”慈禧太后抢着说道:“贵州叫沈桂芬去!”

  此言一出,仿佛大白天打个焦雷,将人的耳朵都震聋了。每个人都拿她的话在心中复诵一遍,是啊,一点不错,明明白白五个字:叫沈桂芬去!

  “臣等不敢奉诏!”宝鋆先就抗声相争:“巡抚是二品官。沈桂芬现任协办大学士、兵部尚书、充任军机大臣,官居一品,宣力有年,不宜贬到边地。这道旨意一下,中外震骇,朝廷体制、四方观听,都大有关系。伏乞两位皇太后,收回成命。”

  “宝鋆奏得是。”恭王接着也说,“而且总署也少不得沈桂芬这个人。”

  此外就没有人敢说话了,抵文祥遗缺的景廉资望还浅;王文韶还只是“打帘子军机”;沈桂芬则不便自陈。

  但是仅宝鋆那一番犯颜力争的奏对,也就够了。慈禧太后对他那句“臣等不敢奉诏”的话,深为不悦,转念想一想自己的处置,亦未免操切,同时也想到沈桂芬的谨慎柔顺,毕竟得力,因而回心转意,接纳宝鋆的直谏,收回了沈桂芬外放的成命。

  天意虽回,而何以突然起此波澜的原因,不能不考查。以协办大学士,军机大臣而贬为边省疆吏,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视作是失宠的明显迹象,而惶恐的又不止于沈桂芬,在熟悉政局的人看,将要倒霉的,亦不止于沈桂芬。

  因此,对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,触目惊心的,至少还有三个人,一个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董恂;一个是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礼部左侍郎王文韶;还有一个就是身为两朝帝师的左都御史翁同龢。

  ※ ※ ※

  焦灼的沈桂芬,终于盼到了翁同龢。为了避人耳目,翁同龢特地先送了信,将在深夜相访。他仍旧保持着雍容的神态,相形之下,反显得城府极深的沈桂芬,倒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。宾主一揖,毫无客套地就围炉低语,谈入正题。

  “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?”

  “议论甚多。”翁同龢答道,“看法都差不多,是兰荪捣的鬼。”他停了一下又说:“王夔石进军机,早就有人不服气了。”

  王文韶这年二月进军机,是顶前一年九月丁忧的李鸿藻的缺。军机处除了恭王领头以外,大军机两满两汉,两汉一南一北,势均力敌。李鸿藻开缺,应该补个北方人才合成例,那知沈桂芬引进了他的乡试门生,籍隶浙江仁和的王文韶,打破了南北的均势,无怪乎遭李鸿藻一系之忌。这一层,沈桂芬也知道,但是,他不相信李鸿藻“捣鬼”。

  “兰荪究不失为正人君子。而且他起复也还早,用不着在这时候就撵我出军机。”沈桂芬说,“就算我出军机,他也补不上,反便宜了别人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翁同龢点点头,“外面的浮议,究竟搔不着痒处。

  照我看,恐怕还是‘高密’的暗箭。”

  “高密”隐着“仲华”二字。“云台二十八将”之首的邓禹封高密侯,而邓禹字仲华,跟荣禄的号相同,翁同龢的看法,与沈桂芬的怀疑,亦正相同。

  “着!”沈桂芬拍着膝盖说:“除他以外,别人不会起此恶毒念头,就有此恶念,亦无法进言。”

  “不过,”翁同龢忽又改口,“也只是悬测之词,究竟不足为凭。”

  “不然!”沈桂芬打断了他的话,却又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:“叔平,你能不能助我一臂?”

  “是何言?”翁同龢说,“只愁力薄,不能为公之助。”

  “此事非劳鼎力不可,他人无用。”沈桂芬放低了声音,“你跟‘高密’是换帖弟兄,可共机密。”

  翁同龢有些发愣,他充分了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,是要他到荣禄那里去做一次“探子”。这个要求颇出他的意外,但仔细想一想,易地而处,自己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,因为这确是个“舍我其谁”,别人干不了的任务。

  “叔平,”沈桂芬转而言他:“照理说,你早该进军机了,不过你是帝师,身分尊贵,我不便保举,一则,我不配当你的举主,再则,我怕别人说我引你为重。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人,两蒙其害,何苦乃尔?不过……,”他停了一会,忽然说了句:“桑白齐老病侵寻,干不长了。”

  这是开出来一个条件,如果翁同龢肯替他效这番力,那么,桑春荣一旦开了刑部尚书的缺,他就会保荐翁同龢继任。

  这一番话不能不令人动心,左都御史与刑部尚书,虽同为“八卿”,但尚书毕竟不同。而且左都御史虽号称“台长”,其实柏台森森,尽皆傲然兀立,那些“都老爷”,数谁都不是肯帖然听命的,远不如六部尚书,司官抱牍上堂,诺诺连声来得够威风,有作为。

  于是他说:“同舟共济,我自不惮此行,但有什么成就,却不敢说。”

  “偏劳,偏劳!”沈桂芬连连拱手,“此事还望缜密。”

  “缜密”两字是说来安翁同龢的心的。在南北党争中,翁同龢亲南而保持着近乎超然的态度,这一点他很重视,所以沈桂芬的“缜密”,实在是暗示着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态度,好让他消除顾虑。

  是经过仔细盘算,扣准了时间去的,去时正当荣禄在明如白昼的煤气灯下,举杯陶然的时候。彼此换帖弟兄,自是不须禀报,便被引到席前,当荣禄起身迎接时,听差已经另添一副杯筷,在等待翁同龢入座了。

  “沈经笙真不是人!”一进门就满面气恼的翁同龢,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发泄,一坐下来就愤愤地说,“我跟他要绝交!”

  “怎么?”荣禄颇为诧异,“何以气成这个样子?”

  “他跟人说,我想进军机,所以巴不得他出京,小人之心如此,岂不可恨?”

  荣禄对他是持着戒心的,所以这番愤激之言,在将信将疑之间,只解劝着说:“算了,算了!沈经笙的度量,谁不知道。‘宰相肚里好撑船’,他这个宰相……”荣禄笑笑举杯。

  “仲华!”翁同龢正色说道:“你不可掉以轻心!从先帝初崩那晚上,你动了枢笔,沈经笙就拿你恨入切骨。外放贵州,他跟人表示,说是出于你的主谋,非报此仇不可。你不能不防!”

  荣禄报以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微笑,同时也只有再度举杯,来掩饰他的略有些尴尬的神色。

  “最近有首好诗,传诵一时,你听人说过了没有,吴圭庵的《小姑叹》?”

  “没有听说。”荣禄答道,“吴圭庵在兰荪那里见过两面,不熟。再说,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谈诗的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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