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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二


  于今园工已停,自己也得了革职的处分,等于前愆已赎,正宜重求矜怜。大不了听恭王训斥一顿,自己低声下气,赔个不是,以宽宏大量,素重感情的恭王,决不敌于还存着什么芥蒂。

  这样打定了主意,立即套车到正阳楼,拣了一篓江南来的极肥的阳澄湖大蟹,亲自带着,到了恭王府。那里的侍卫、听差,以前都是熟人,见了他都说:“稀客,稀客!”让到门房里喝茶。

  内务府的旗人,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应酬功夫,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动刀子,第二天只要觉得有套交情的必要,那神情便能做得象多年不见的知交一样,亲热非凡。贵宝又有一套独特的手法,随身总带着许多珍贵新鲜的小玩意,拿出来展玩夸耀,等有人看得眼热,便拿起来向人手里一塞,还双手将对方的手掌捏一捏拢,说一声:“留着玩儿!”就这样教人从心底感觉到痛快,切记着他的一份人情,得要想法补报。

  因此,他周旋不到片刻,便有人自告奋勇,伸出手来说:“拿名帖来,趁王爷这会儿没有客,我替你去回。”

  “不,我今儿不见王爷,见福晋。”

  “咦!这是怎么讲究?”

  “我先见福晋,求她先替我跟王爷说上两句好话,可以少挨两句骂。”贵宝取出一张名帖拱拱手说:“劳驾你连这篓蟹,一块儿送到上房,见了福晋,就这么说。”

  那人笑着去了。不多一刻,走了回来,将嘴一努,“上去吧!”他说,“大概还是少不了挨骂。”

  一引引到恭王的书斋,“我可告诉你,”恭王一见面就说,“这一次修三海,你再要胡出主意,搞得不能收场,你看着吧,你就甭想喝玉泉山的水了!”

  贵宝刚刚双膝跪倒,一听这话,竟忘了磕头,略想一想,喜心翻倒,恭王的暗示,不但可以官复原职,而且仍旧承办三海工程。那句警告的意思是,当差当不好,再出了纰漏,就会充军,自然就喝不成玉泉山的水。这可以不去管他。

  “王爷!”这时他才磕头,“我什么话也不用说。就冲王爷这句话,我怎么样也得弄出个好样儿来。”

  果然,到了十月初十,皇帝率领臣属,在慈宁宫行完礼,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时刻,于辰正时分进荣寿宫听戏时,皇帝却在养心殿召见军机,颁下好几道恩旨,第一道就是成麟所说的,京内外官员正在议降、议罚的处分,一概豁免,第二道是贵宝官复原职,第三道是异数,内务府堂郎中文锡,五品官儿,赏给头品顶戴。

  等慈禧太后的万寿一过,皇帝好好休息了两天,等精神恢复过来,却又动了游兴。十月下半月的天气,“小阳春”一过,接着便该下雪结冰了,远处不能去,只能到三海逛逛,顺便勘察工程。

  办三海工程的,依然是贵宝与文锡。这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,文锡又升了内务府大臣,自然格外巴结差使,冒着凛冽的西北风,每天带着工匠在三海转。诸事齐备,呈上图样,皇帝恰好想到三海,便吩咐:十月二十一临幸南海。

  【三八】

  这天西北风甚紧,皇帝身体虚弱,受了凉,当天夜里便发寒发热,立刻召了李德立来请脉。

  “来势虽凶,不过一两天的事,”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说,“皇上是受了凉,这几天天气又不好,‘苦寒化燥火’,所以皇上圣躬不豫,这帖药趁热服下,马上就可以退烧。”

  “怎么说?没有那么快吧?”

  “只要是感冒,臣的方子,一定见效。”

  这就是说,倘不见效,一定不是感冒,这话好象近乎瞎说,而其实意在言外,只皇帝不觉得而已。

  一夜过去,寒热依旧,这下连两宫太后都惊动了,皇帝只在枕上磕头,说是两宫太后垂念劳步,于心不安。

  “我看让皇帝挪回养心殿吧,那儿还暖和些。”慈安太后说。

  “这话不错!”慈禧太后附和着,立刻命人动手,将皇帝移置到养心殿西暖阁。

  先只当普通的感冒治,无非退烧发散,但一连三天,长热不退,只是喊口渴、腰疼、小解不畅,李德立摸不透什么毛病,而心里总在嘀咕,因为皇帝有着不可言宣的隐病,而此隐病到发作时,却又不是这等的征象。细心研究,唯有静以观变。

  过了两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,同时颈项肩背等处,发出紫红色的斑块,庄守和认为是发疹子,李德立看看也是,算是找着了皇帝的毛病。

  这时外面的“风声”已经很大了,不但军机和王公大臣颇为不安,两宫太后亦觉得皇帝这一次的病,与平时不同。皇帝体弱多病,但总是外感之类,一服药下去,立刻便可见效,而这一次两名太医一直支吾其词,每日严词督责,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,汗流浃背,这一天召见时,比较轻松。

  “回两位皇太后的话,”李德立说,“皇上是发疹子,内热壅盛,所以口渴便结,小解短赤,如今用清解之剂,只要内热发透了就好了。”

  “发疹子?不是麻疹吧?”慈禧太后问。

  “不是麻疹,”李德立比着手势说,“麻疹的颗粒小、匀净,颜色鲜红,最好辨不过”

  “你有把握没有?”

  “是疹子就必有把握。”

  慈禧一听,这不成话!听他的口气连病都没有搞清楚,但宫中的传统,对什么人都能发脾气,就是对太医不能。倒不是怕他们在药里做什么手脚,有谋逆犯上的行为,而是顾虑他们凛于天威,张皇失措,用错了药。因此慈禧太后心里虽觉不满,口头上还得加以慰勉:“你们尽心去治!多费点神。等皇上大安了,我会作主,替你们换顶戴。”

  “是!臣等一定尽心尽力,请两位皇太后放心。”

  “那么,”慈安太后问道:“你们打算用什么药?”

  “皇上里热极盛,宜用白虎化斑汤。”

  “是白虎汤吗?”慈安太后吓一跳。

  “与白虎汤大同小异,白虎汤加玄参三钱、犀角一钱,就是白虎化斑汤。”

  “都说白虎汤是虎狼之药,你们可好好斟酌。”

  这一说,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,退下来跟庄守和商议,打算重新拟方,正在内奏事处小声琢磨时,听得廊下有两个太监在低语:“我看皇上是见喜了。”

  “别胡说!”另一个太监呵斥着,“宫里最怕的,就是这玩意!”

  李德立和庄守和都听见了,面面相觑,接着双双点头,都认为那太监说“见喜”是颇有见地的话。

  “再请脉吧?”庄守和说。

  李德立考虑了一下,重重点头:“对,再请脉。”

  等向新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没有多少时候,已经在宫里很红的荣禄一说,他先问道:“皇上如果问,刚请了脉,为什么又要请脉,该怎么答奏呀?”

  “因为皇太后不主张用白虎化斑汤,得再仔细看一看,能用更好的药不能。”

  “好!”荣禄领道先走,“跟我来。”

  一半是那太监的话如指路明灯,一半是就这个把时辰之间,症状益显,一望便知,果然是天花。

  率直叫“出痘”,忌讳叫“出天花”据说这是胎毒所蕴,有人终身不出,出过以后,就不再出,此为呱呱坠地直到将近中年的一大难关。凡事要从好处去想,难关将到,自是可虑,但过了这一道难关,便可终身不虞再逢这样一道关,也是好事,所以讨个口采,天花要当作喜事来办。

  “跟皇上叩喜!”李德立和庄守和,就在御榻面前,双双下跪,磕头上贺。

  荣禄却是吓一大跳,但也不能不叩喜,磕罢头起身,再仔细看一看,皇帝头面上已都是紫色发亮的斑块,但精神却还很好,只听他问李德立说:“到底是发疹子,还是天花?”

  “是天花无疑。”

  “那,该用什么药?”皇帝在枕上摇头,捶着胸说:“我胸里跟火烧一样,又热又闷。”

  “皇上千万静心珍摄,内热一发散,就好过了。那也不过几天的事,请皇上千万耐心。”

  “你预备用什么药?”

  “自然是凉润之品,容臣等细心斟酌,拟方奏请圣裁!”

  于是李、庄二人退了出来,荣禄带头在前面走,一出养心殿,他止步回身,两道剑样的眉,几乎拧成一个结,以轻而急促的声音问:“怎么样?”

  “荣大人,你亲眼看见的,来势不轻。”

  “我知道来势不轻,是请教两位,要紧不要紧?”

  “‘不日之间,死生反掌。’”李德立引里“内经”的话说,“岂有不要紧的?”

  再怎么说呢?莫非是问:有把握治好没有?问到这话,似乎先就存着个怕治不好的心,大为不妥。荣禄只好不作声了。

  李德立和庄守和,自然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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