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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


  一样地,楼上伺候靠东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,澂贝勒他是认得的,却不知另一个华服少年是谁?看澂贝勒弯腰耳语,似乎此人来头不小。

  正在张望得起劲,那位贵客随带的俊仆,一扭脸发现了跑堂,立刻就把眼一瞪,其势汹汹地奔了过去。

  “你懂规矩不懂?”他将跑堂的往外一推,低声喝问。

  跑堂的偷窥顾客的动静,是饭馆里的大忌,那人自知理屈,赶紧陪笑哈腰地道歉:“二爷别生气!是我看得刚才进来的那位大爷眼熟……”

  “什么眼熟眼生的!”他抢着说道,“你这儿如果打算要这个主顾,就少噜苏。拿帐来!”

  跑堂答应着到柜上算了帐,用个小纸片写个银码,回到楼上,只见那俊仆还在等着,便请教“主家”尊姓,以便挂帐。那俊仆摇摇头付了现银。跑堂的再三说好话不肯收。那是京里的风俗,非得这样才能拉住主顾,主顾虽持付现,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,不屑往来之意。所以跑堂的相当着急,以为真是为了刚才的行动失检,得罪了贵客。

  就这一个要给银子,一个不肯收的当儿,只见澂贝勒已陪着华服少年出了雅座,俊仆随即跟在后面,一引一从,径自下楼。龙源楼门前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后档车,等华服少年上了车,澂贝勒亲自跨辕,丝鞭扬处,绝尘而去,惹得路人无不侧目。

  到这时候,那些壮汉才扬长而去,成麟亦方得上楼,心里只是猜疑,估不透那华服少年是谁?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。

  他来得太早了些,虽经此耽搁,客人尚还一个未到,跑堂的沏上茶来,成麟便跟他闲聊,问起华服少年。由于他是熟客,跑堂的掀开门帘,看清没有人偷听,才凑到他身边,用极低的声音说道:“我跟你老说了吧,你老可千万放在肚子里。

  那位十八九岁,长得极清秀的小爷,是当今皇上。”成麟吓一大跳,“你别胡说!那有个皇上下馆子吃饭的?”话是这么说,他也并不是坚决不信,因为想到澂贝勒已加了郡王衔,而竟替那人跨辕,则身分的尊贵,起码是个亲王,如今那有这么一个皇子?

  “一点都不假。”那跑堂又说:“是鸿胪寺的立五爷说的。立五爷还在西头那间雅座,他常在宫里当差,不知见过皇上多少回,错不了!”

  成麟舒了口气,心里异常好奇,看样子是不假,但皇上溜出宫来,微服私行,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。

  看他还似不信,跑堂的便又举证:“宣德楼的那段新闻,你老总该知道?”

  “宣德楼出了什么新闻?”成麟问道:“我去年出京,这两天刚回来,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就怪不得了!”跑堂的说,“翰林院的张老爷、王老爷,在那儿遇见了皇上,皇上还让王老爷唱了一段白门楼,夸他赛似活吕布。一过了年都升了官了。”

  愈说愈奇,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,然而无法再往下追问,因为他所请的客人,已陆续来赴约了。

  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颜和在内,听得成麟相邀,当他跟李光昭出京,大功已成,设宴庆贺,所以一见面纷纷道贺。越是恭维得好听,成麟心里越难过,也越着急,因为借钱的话,更难出口了。

  好不容易,成麟才把话引入正题,说是自己也打算买一批洋木报效,希望大家先凑一笔钱出来。

  “老三,”巴颜和不等他毕其词,就性急地问,“那李知府不是说,能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吗?”

  “不错!”成麟赶紧接口,“不过他是他的,我是我的。”

  “这话就不对了!”巴颜和疑云大起,“当初原是这么说的,一起出京办木植,他出钱,你出力,将来劳绩的保案上去,优叙大家有分,只要他补上了实缺知府,你起码也能补上一个九品笔帖式,何用你花钱报效?”

  这话把成麟问得张口结舌,原形毕露。于是有人敷衍着说:“成三哥犯不上花这钱。即使真要报效,等李知府的木植运到,匀出多少,归你的名下,该多少价款,我们想法子凑了还他。”

  成麟心里有数,这还是人家顾他面子的说法,倘不知趣,再说下去,就要盘诘李光昭的底细,会弄得很难堪。所以装作很感激地拱手说道:“这样也很好。到时候真要那么办,我再请各位帮忙。”

  这顿饭,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,做主人的则是“赔了夫人又折兵”,不但官梦震醒,而且还得应付巴颜和的索债:

  他经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两银子。

  这里所谋成空,李光昭却还在广州盼望。看看资斧不继,后路茫茫,一不做,二不休,悄悄在广州置办了动用物品,带着他那名十分玲珑的跟班,名叫李贵的到了香港。

  一到就住进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栈,包了两间房,一间作卧室,一间作起坐,房门上贴出一条梅红长笺,大书“钦派圆明园工程监督李寓”,命李贵在跟别人谈到他时,称为“钦差”。又弄了几口大皮箱,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,外面贴着“奉旨采办圆明园木植李”的衔条,放在起坐间里,进门客人,一望而知。同时雇了一顶绿呢大轿,每天穿起公服,戴一副大墨晶眼镜,招摇过市。

  这一下,立刻便有人来兜生意,因为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有圆明园工的“传办事件”,是香港商场都知道的,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。谈生意照例先拜会,后邀宴,有此一番酬酢,才讲到正题,李光昭便天高皇帝远地大吹特吹,提到木植,说是既买洋木,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,免得中间剥削。别人不知道他是骗惯了洋商的,都当他精明能干,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。

  结果找到一个法国人,名叫安奇,一谈之下,十分契合。李光昭决定买三万尺的洋木,谈好价钱,要付定金的时候,李光昭连连冷笑,说是象这样的生意,只有买主先孝敬经手人的,如何先要定金?大清皇帝买洋木,还怕少了他的价款?等木植运到天津,验明货样,自然照价发款,内务府办事的规制一向如此。

  于是签了约。自然,安奇有安奇的打算。

  安奇在中国已有多年,但运气不好,经商迭遇风险,在广州和香港,欠下了好些债,能有这笔大生意,可以一苏涸辙,所以格外迁就。至于李光昭的来历,他虽也怀疑,却认为不致遭受任何损失,因为他对中国的官场,极其了解,天津教案发生时,曾亲历其境,看透了中国人办洋务,只讲保住虚面子,暗地里多大的亏都肯吃的。如今李光昭所签的约,有“圆明园李监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约”字样,果然属实,则等货到天津,一经验收,不怕拿不到钱,倘或假冒,则可请求领事提出交涉,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约。他深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是最会做官的,必不肯为了上十万银子,闹出大清皇帝悔约的纠纷,贻笑列国,颜面不保。

  在李光昭,也有一个如意算盘。他在广州的时候,已经知道圆明园工程欲罢不能,而最困难的是,缺乏木料,慈禧太后万寿期近,需求甚亟,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,不怕内务府的人不听自己的话。他预备这样说:洋木总值是三十万,自己答应过报效十万银子,扣除以外,应找二十万两。付掉安奇的价款,起码还能多十万银子。拿这笔钱在吏部加捐一个“大花椽”,把没有“部照”的候选知府,弄成个真的,等奖叙的旨意下来,再打点打点,搞个“不论双单月”,遇缺尽先补的名堂,然后走路子指明分发到湖北,那就扬眉吐气了。

  两个人各有打算,彼此凑合,签下了一纸英文的合同。安奇认为照商场的惯例,不付定金,合同无效,坚持要“意思,意思”,那怕一块钱都行。李光昭倒也慷慨,付了十块银光闪亮的墨西哥鹰洋。

  合同很简单,口头谈得详细。安奇表示他在小吕宋有人替他办货,由香港打电报到加尔各答,再由伦敦转到小吕宋,至多半个月工夫,货色就可运到香港,然后一起随船到天津,交货领价。

  这笔交易一做,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场上的知名人物,有人想做内务府的生意;有人想捐官;有人为打官司准备“京控”要找路子,都来拜托。李光昭来者不拒,无不拍胸保证,一定帮忙。于是有人为他惠客栈的帐,有人送“程仪”,真有如鱼得水,左右逢源之乐。

  那知乐极生悲,就在洋木将到香港的前一天,安奇喝酒大醉,在九龙到香港的渡船上,失足落海,等捞救上船,已经一命呜呼,债主闻讯齐集,分掉了那一船洋木。

  李光昭得到信息,大惊失色,赶到安奇的洋行里去打听,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偿债务的经过,还想挽救,劝安奇的债主们,仍旧把洋木运到天津,照约行事,保证所得到的现款,比此刻瓜分木料来得划算。无奈合同的一方已经亡故,契约责任,自然归于消灭,倘或出了纠纷,打官司不能传安奇到案,必输无疑。所以任令李光昭说得舌敝唇焦,大家只是摇头不允。

  这一下害得李光昭进退维谷,大为狼狈。绕室徘徊了一夜,终于恍然大悟,“安奇死了,还有别人。洋商不曾死绝,何妨照样再来一次!”他欣喜地自语着,“对!就是这么办。”

  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个法商,名叫勃威利,洋行设在福州,因而谈妥了便到福州去签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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