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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


  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,细细陈述。谈到一半,听差来报,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赶来禀见,随身带着一只箱子,是安德海的最要紧的一件行李。

  “请进来,请进来。”

 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,打开箱子一看,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和一挂翡翠朝珠。

  “该死!”丁宝桢这样骂了一句,“真的把宫里的龙袍偷出来招摇。这挂朝珠也是御用之物,疏忽不得。”他向绪参将说,“加上封条,送交藩司收存。”

  这就该提审了。丁宝桢吩咐把文案请了来,说明经过,邀请陪审,有个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说:“我们还是回避的好!”

  “是,是!理当回避,请宫保密审吧!”

  这一说,丁宝桢明白了,他们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,难免泄漏宫禁秘密,不宜为外人所闻。便点点头说:“既如此,我回头再跟各位奉商。”

  “大人,”何毓福站起来说,“我先跟大人告假,回头来听吩咐!”

  “好!你一夜奔波,先请休息。午间我奉屈小酌,还有事商量。”丁宝桢说到这里,拉住王心安的手,“你别走!”

  于是,只剩下王心安一个人,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。

  绪参将说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,其实是奉为上宾,招呼得极其周到,只是行动不能自由而已。等丁宝桢传令提审,绪参将亲自带人戒备,从辕门到二堂西面的花厅,密布亲兵,断绝交通,然后把安德海“请”了进去。

  他很沉着,也很傲慢,微微带着冷笑,大有“擒虎容易纵虎难”,要看丁宝桢如何收场的意味。同时也仿佛有意要摔一番气派,那几步路走得比亲王、中堂还安详,橐橐靴声,方步十足,威严中显得潇洒自如,真不愧是在宫里见过世面的。

  “安德海提到!”在丁宝桢面前,绪参将又另有一种态度,掀开帘子,这样大声禀报。

  “叫他进来!”

  由听差打起帘子,安德海微微低头,进屋一站,既不请安,也不开口,傲然兀立。

  王心安忍不住了,怒声叱斥:“过来!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,见了丁大人,怎么不行礼?谁教你的规矩?”

  “原来是丁大人。”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,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。

 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,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贵州口音问道:“你就是安德海?”

  “是的。我是安德海。”

  “那里人哪?”

  “直隶青县。”

  “今年多大岁数?”

  “我今年二十六岁。”

  “你才二十六岁,”丁宝桢说,“气派倒不小啊!”

  “气派不敢说。不过我十八岁就办过大事。”

  那是指“辛酉政变”,安德海奉命行“苦肉计”,被责回京,暗中与恭王通消息那件“大事”。丁宝桢当然明白,却不便理他,只问:“你既是太监,怎么不在宫里当差,出京来干什么?”

  安德海念着那两面旗子上的字作答:“奉旨钦差,采办龙袍。”

  “采办龙袍?”丁宝桢问,“是两宫太后的龙袍,还是皇上的龙袍?”

  “都有!”安德海振振有词地答道:“大婚典礼,已经在筹办了。平常人家办喜事,全家大小都得制一两件新衣服,何况是皇上大喜的日子?”

  “你说得有理!不过,我倒不明白,你是奉谁的旨?”

  “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。”

  “既奉懿旨,必有明发上谕,怎么我不知道?”

  “丁大人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”安德海很轻松地答道:“那得问军机。”

  “哼!”丁宝桢冷笑,“少不得要请问军机。你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!”

  安德海的脸色变了,“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,”他嘴还很硬,“那里来的勘合?”

  “没有勘合不行!”丁宝桢直摇头,仿佛有些蛮不讲理似的。

  安德海软下来了,“丁大人,”他说,“你老听我说。”

  “你有啥子好说的?尽管说嘛!”丁宝桢又补了一句:“总要说得象话才行。”

  “丁大人!”安德海双手一摊,作出无可奈何之状,“这就说不到一处了。我说奉了懿旨,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。这是两码事嘛!”

  “怎样叫两码事?你归内务府管,譬如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,难道就象你这个样,两手空空,什么也没有,只凭你一句话?”

  “这……,丁大人,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,你老出了翰林院,就在外省,京里的情形不熟悉。”安德海把脸仰了起来,说话的神气,显得趾高气扬,“内务府的人,不一定能当内廷差使,就是内廷差使,也还有讲究,有‘内廷行走’,有‘御前行走’。不奉圣旨,那怕是王爷,也到不了内廷。”

  他卖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,管事的太监这个身分。丁宝桢心想,到此刻这样的地步,他的神态、语气,还是如此骄狂,那么,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?可以想见。这样转着念头,反感愈甚,打定主意,非要问他个水落石出不可。

  “我是外官,不懂京里规矩。我倒问你,御前行走怎么样?

  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?”

  “凭我口说?嘿,丁大人,我算得了什么?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?”安德海振振有词地说,“你老请想,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,我出得了京吗?就算溜出京城,顺天府衙门,直隶总督衙门,他们肯放我过去吗?”

  “对了!就是这话,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。”

  “那么,”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,“丁大人,你预备拿我怎么样,难道还宰了我?”

  一听这话,丁宝桢勃然大怒,但他还未曾发作,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,抢上前去,伸手就是一个嘴巴,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都歪了过去。

  “混帐!”王心安瞪着眼大喝,“你再不说实话,吊起来打!”

  看样子安德海是气馁了,捂着脸,好久才说了句:“何必这样子?有话好说嘛!”

  “跟你说好的你不听,偏要歪缠,不打你打谁?”

  “哼!”丁宝桢冷笑着接口:“你别想错了,你以为我不敢宰你?”

  “听见没有?快说。”王心安揎一揎臂,又打算着要挥拳。

  “要我说什么呢?”

  “说实话!”丁宝桢问道,“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?”

  “我不是私自出京。”安德海哭丧着脸说,“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,一天不见面都不行,私自出京,回去不怕掉脑袋?”

  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,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,“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点,”他驳得也很有道理,“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的人也多得很,象你这样,全成了钦差了,那还成话吗?再说,太监不准出京,早有规矩,慈禧太后有什么差遣,什么人不好派,非得派你不可?”

  “丁大人明见,”安德海紧接着他的话答道,“宫里这么多人,为什么不派别人,单单挑上我?这有个说法儿,上头有上头的意思,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,就说了也不明白。”

  “慢着!”丁宝桢终于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,毫不放松地追问:“原来你也不过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!啊?说!”

  安德海依然嘴硬:“上头交代过的。还有许多意思,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说。”

  “你还敢假传圣旨?”丁宝桢拍着炕几,厉声说道,“你携带妇女,擅用龙凤旗帜,难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?”

  “这,这是我不对!”

  “还有那面小旗子,上面画的那玩意,我问你,那是什么意思?也是上头交代过的?”丁宝桢有些激动,怒声斥责:“你一路招摇,惊扰地方,不要说是假冒钦差,就算真有其事,也容不得你!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?凌迟处死,亦不为过!”

  直到这地步,才算让安德海就范,他的脸色一阵青、一阵白,终于认罪了:“我该死,我该死!求丁大人高抬贵手,放我过去吧!”说着,人已矮了一截。

  下跪亦无用,丁宝桢大声喊道:“来啊!”

 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个,闻声一起进屋,最后是绪参将赶了过来,直到丁宝桢面前,请个安听候指示。

  “搜他!”

  “喳!”绪参将答应着,回身把手一招,上来两名戈什哈,一个如老鹰抓小鸡似的,捏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,另一个就解开他的衣襟,亮纱袍子里面,雪白的一件洋纱衬衣,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,摸出一个纸包,随手交给绪参将。他捏了一下,发觉里面是纸片,便不敢打开来看,转身又呈上丁宝桢。

  “哼!”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,冷笑着说:“太监不准交结官员,干预公事,凭这个,就是一行死罪!”说完,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,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。

  “跟大人回话,”绪参将报告,“他身上别无异物。”

  “先押下去,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。不准闲人窥探。”

  “是!”绪参将又挥挥手,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。

  “丁大人!”被挟持着的安德海,尽力挣扎着,扭过头来说道:“是真是假,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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