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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〇


  “可不是吗!李鸿藻的话,就是应验。”

  “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?”慈安太后紧皱着眉:“这样子下去,念书可真要分心了。”

  “已经分心了!”慈禧太后的神色,异常不愉,“前些日子让他念个奏折,结结巴巴,念不成句,这,怎么得了呢?”

  慈安太后不响,站起身来,走了几步,又回转身来,扶着椅背沉吟。

 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,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,落得不作表示。

  “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!”

  “问谁啊?”慈禧太后说,“问她自己?”

  “不!我叫玉子问她。”

  “问明白了怎么着?”

  “真要有这回事儿,可就留不得了!”

  “哼!”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,“只怕问也是白问。”

  “不会!”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,“戒指的事,大概玉子也不知道,不然,定会告诉我。”

  “这就可想而知了!”慈禧太后说,“连玉子都不知道,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?”

  “啊!我倒想起来了。如果真的有了‘私情’怎么办?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!”

  这确是个疑问,也是个麻烦。照规矩来说,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,就决不能再放出宫去。那一来就得有封号,最起码是个“常在”或“答应”,既然如此,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桂连“常在”,或者不准桂连“答应”皇帝的宣召,反倒是由暗化明,正如皇帝所愿。

 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,徐徐说道:“就有这回事,也算不了什么!”

  “这不能这么说,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。”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,忍不住不平,“我听先帝告诉过我,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,有个宫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四、五岁的时候,伺候过他老人家,一直到雍正爷即位,问出来有这么个人,才给了封号。你想想,那五六十年在冷宫里的日子,是怎么个过法?”

  “当然罗,”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:“真的有那么回事,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。不过,我想不至于。”

  “好了,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。”

  ※ ※ ※

  慈安太后回到长春宫,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,先就把玉子找来,屏人密询。问起宝石戒指的事,玉子的回答,大出她的意外。

  “是有这回事。”

  “啊!”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,而且大表不满:“你怎么瞒着我不说呢?”

  “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,奴才不敢胡乱奏报,惹主子心烦。”

  “还说不要紧!”慈安太后皱起了眉,显得有些烦恼,“据说桂连拿这个戒指,当做私情表记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玉子不免诧异:“谁说的?”

  “你别问谁说的,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?”

  “大概不会。”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,“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。”

  “对了!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。还有,”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,“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,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?你……懂我的意思吗?”

  玉子怎么不懂?不过这话要问桂连,却有些说不出口,见了面反倒是桂连很关切地问皇帝的伤势。

  “你少问吧!”玉子有些责怪她,“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。”

  “说我吗?”桂连睁大了一双眼,天真地问:“说我什么?”

  “说你……,”玉子忽然想到,不妨诈她一诈,“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把你带了出去,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。”

  “那有这回事?”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,“谁在那儿嚼舌头?”

  “真的没有?”

  “我发誓!”

 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。玉子赶紧拦住她说:“我信,我信。我再问你,皇上赏的那个戒指,你当它是什么?”

  “当它什么?这话我不懂。”

  “我是说,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,有什么意思在里头?”

  那还用说吗?当然是皇帝喜欢这个人,才有珍赏。不过桂连害羞,这话说不出口,只这样答道:“这我可不知道了!”

  “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?”

  “那是说着好玩儿的。”桂连笑道,“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。”

  “那么你呢?”玉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:“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,你心里不能不想一想,是怎么个想法?”

  这想的可多了!尤其是半夜里醒来,伸手到枕头下面,摸着那个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,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。她总是这样在想:天下只有一位皇上,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,单单就是自己得了赏!光是这一点,就让她有独一无二,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。然而这些话,跟玉子也是说不出口的,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,明明是骗不过的,偏要说假话,显得对玉子太不够意思了!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。

 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,发亮的眼睛,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动作,一会儿轻轻咬着嘴唇,一会儿乱眨一阵眼,一会儿又摸脸,又捻耳垂,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也不合适似的神态,玉子心里在想:说她把那个戒指当作“私情表记”,这话倒真也不假。

  “唉!”她叹口气:“是非真多!”

  “怎么啦?”桂连最灵敏,一听这语气,顿时惊疑不定,脸上的笑容,消失得干干净净。

  看她这害怕的样,玉子却又于心不忍,摇摇头说:“跟你不相干。你不必多问,只小心一点儿好了!”

 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,桂连急忙一把拉住:“什么事小心?

  怎么小心啊?”

  “少乱走!少提万岁爷!还有,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,我替你收看。”

  这又为的是什么?桂连越发惊疑,但她不敢再问,怕问下去还有许多她不敢听的话,就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。

 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,玉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。她的回奏,跟慈禧太后所说所想的一样,那可就真的“留不得了”!

 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,说时容易做时难,她从来没有撵过宫女,尤其是这个宫女。一撵,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,也伤了皇帝的心。不撵呢,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心,不好好念书,这关系实在不轻!

 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,始终觉得左右为难,委决不下。

 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,召玉子来商量这件事。

 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,“看样子,不撵也不行,”她说,“西边既然有这个意思,主子把她留着,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,桂连那日子也不好过。”

  “对了!”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,“替桂连想一想,也还是出去的好。”

  “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,也没有犯什么错,总得求主子恩典。”说着,玉子跪下来为桂连乞恩。

  “起来,起来!”慈安太后很快地说,“当然得好好打发她出去。”

  于是慈安太后决定为桂连“指婚”。一时虽不知道把她嫁给什么人,但商量好了,要挑这样一个人:年轻有出息,家世相当而有钱,婆婆脾气好,免得桂连嫁过去吃苦。同时最好不在京城里,嫁得远远地,省得有人知道了,当作一件新闻,传来传去,令人难堪。

  桂连的出处倒商议停当了,但还有皇帝这一面,让他知道了怎么办?他一定会寻根问底地追索遣嫁桂连的原因,那时又何词以答?慈安太后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难题。

  “当然得瞒着万岁爷。”玉子答道,“就怕瞒不住。”

  “瞒是瞒得住的。谁要走漏了消息,我决不轻饶!看谁敢多嘴?”慈安太后又说,“可是,桂连这个人到那儿去了呢?得编一套说词,能教皇帝相信,不怎么伤心才好。”

  “伤心是免不了的。”玉子接口,“就说桂连得了急病,死了!万岁爷伤心也就是这一回。”

  慈安太后接纳了她的意见。第二天朝罢,跟慈禧太后商量,自然同意。当时召见敬事房总管太监,秘密地作了指示,让他到内务府传旨明善,为桂连找适当的婆家,密奏取旨。

  “这件事,当然不是三两天办得了的,得先把桂连挪出去。”慈禧太后问道:“你跟内务府商量,看挪到什么隐秘一点儿的地方?”

  “这样,”慈安太后深怕桂连受委屈,很快地说,“就挪到明善家。你告诉他,我说的,桂连是他家的贵客,好好儿接待。”

  “是!奉懿旨交下去的人,明大臣决不敢疏忽。”敬事房总管又说:“奴才请旨,桂连那儿,是不是让玉子去传谕,比较合适?”

  “可以。你就听我那儿的招呼,到时候把她接出去好了。另外传旨各处,不准提这件事!谁要是说一句,活活打死!”

  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,所以敬事房总管,懔然领旨,退了出去,立即召集各宫首领太监,很郑重地交代了下去。但要太监宫女守口如瓶,就象瓷瓶摔在砖地上能不碎一样地难,所以当天就有人去告诉桂连,说她要被“撵出去了”!

  这是为了什么?桂连不能相信,却不能置之度外,她心里在想,果有此事,玉子一定知道,不妨到她那里去探探口气。

  “嗨,你来得正好!”玉子显得特别亲热,也特别客气,从来当她小妹妹看待,总是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说话,这时却破例站起身迎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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