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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“还吃。”

  接着,慈禧太后又谈直隶,曾国藩因为还不十分明白恭王他们的意思,所以回答得很谨慎。

  “直隶地方要紧,一定要把兵练好!”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,“吏治也废弛得久了,得要你认真整顿。”

  “臣也知道直隶要紧,天津海口尤关紧要,如今跟外国虽和好,也是要防备的。”曾国藩慢条斯理地答道:“臣要去了,总是先讲练兵,吏治也该整顿。但是现在臣的精力不好,不能多说话,不能多见属员,这两年臣在江南见属员太少,臣心里一直抱愧。”

  “在江南见什么太少啊?”慈禧太后没有听清楚,向伯彦讷谟诂问。

  伯彦讷谟诂有个毛病,象猴子一样,刻刻要活动,每次在御前当差,垂着手站半天,浑身便不得劲。这时明明已听清楚是“属员”二字,却不即答奏,转过身来走两步,先舒散舒散筋骨,然后问明了曾国藩,再走回来向慈禧太后说道:“跟圣母皇太后回话,曾国藩奏的是:见文武官员,就是属员。”

  “喔!”慈禧太后对此并无表示,只说:“你实心实力去办。

  有好的将官,尽管往这里调。”

  “是!臣遵旨竭力去办,只怕办不好。”

  “只要尽心尽力,没有办不好的。”

  曾国藩答应着,又等了一下,见两宫太后没有话,知道是跪安的时候了,便在正中免冠磕头,仍旧由伯彦讷谟诂带领出殿。

  “你听出来了没有?”慈禧太后在传膳之前闲谈时,对慈安太后说:“曾国藩怕还要辞直隶总督。”

  “我也听出来了,他老说办不好,又说精力差,不能多说话,多见部下。”慈安太后答道,“得有个人劝劝他才好。”

  那当然只有让恭王去劝他。过了几天,恭王复奏,说曾国藩已到内阁和翰林院上任,分别就了武英殿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,答应过了年到开印的时候,出京到保定接直督的关防。听这一说,两宫太后才算放心。

  “今年可得好好儿过个年了。”慈禧太后终于把存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。

  原来就因为洪杨、捻军两大祸患消弭,决定自军兴以来暂停的若干庆典筵宴,一概恢复。现在有了慈禧太后这句话,宫内踵事增华,特别显得热闹。但是,皇帝的功课,两宫太后仍旧查得很紧,因为李鸿藻已经照常入值,翁同龢亦已由常熟回京销假,升了国子监祭酒,依然值弘德殿。师傅既已到齐,正该加紧用功,所以直到腊月二十七,才传懿旨放年学。

  ※ ※ ※

  每年这难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,皇帝总是漫无目标地东游西逛,与小太监在一起耗费掉,而这年不同了,变得文静了。一早起身,先到慈禧太后宫里问安,然后到了慈安太后那里,就留着不走了。

  绥寿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,一见皇帝来了,便让桂连去当差,连磨墨伺候皇帝写字读书,都是她的差使。

  “今天我要做诗。”皇帝老气横秋地说,“师傅留下来两个题目,一开年就要交卷。”

  桂连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做诗,也不知道诗是怎么做法,该如何伺候?便笑着问道:“该替万岁爷拿什么呀?”

  “先替我把书包拿来!”

  于是桂连把皇帝的黄缎绣龙的书包拿了来,放在书桌上,打开它。皇帝取出一本黄绫面,红绫题签的“诗稿”本子来,翻开第一页,自己轻轻念着,摇头晃脑地,颇为得意。

  “你看!”他指着一行字说,“李师傅给打的圈。”

  接着便念他开笔做的第一首诗,是首五绝,诗题叫做《寒梅》,李鸿藻在“百花皆未放,一树独先开”这两句上,打了密圈。

  打密圈自然是功课好,桂连便说:“那得给万岁爷叩喜!”

  她一面说,一面蹲下身去请安。手中一块月白绣花绸子的手绢,自然而然地一扬,散出一股极浓的香味。

  “好香!”皇帝有些心神飘荡,“你那手绢儿上是什么香味?”

  “是外国来的香水。”桂连答道,“大格格赏的,说不能多用,大格格说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,到现在屋子里还是香的。”

  皇帝诧异:“大格格进宫来过了?多早晚的事,怎么我不知道?”

  “有七八天了,那天午间来的,万岁爷在书房里。”

  “哭了没有?”

  “怎么不哭?额驸的病又重了!”桂连皱着眉说。

  “太后呢,跟她怎么说?”

  “太后没有说什么,只陪着大格格淌眼泪。”

  “唉!”皇帝的神情异常不愉,“你别说了!”

  桂连很不安,深深懊悔,不该谈到大格格,把皇帝很好的兴致,一扫无余。于是怯怯地问道:“万岁爷没有生奴才的气?”

  “我生你什么气?”

  “那……,”桂连指着诗稿说,“万岁爷就高高兴兴做诗吧!”

  这一说却把皇帝惹笑了:“你说得倒容易!那能想高兴就高兴,要做诗就做诗?”

  桂连抿着嘴唇不作声,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甚得劲,便搭讪着去拨炭盆中的火,加了两块“银骨炭”在上面,轻轻用嘴去吹,想把火吹得旺些。

  “别那么着!”皇帝警告她说:“回头会闹喉疼。”

  这是皇帝的体贴,她也从没有见他对别的宫女,说过这样的话,心中不由得浮起无限感激,站起身来,眼光瞟过,带着那种无可言喻的、受宠若惊的神色。

  皇帝最心醉于她这种眼神,就那么一瞬的工夫,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,而每次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,低声谈些什么。无奈小李他们虽不在屋内,却在廊下,一举一动都让人悄悄地看着,他不能没有顾忌。

  定下心来做诗吧!他自己对自己说,然后喊道:“小李!把诗韵牌子取来。”

  “喳!”小李这样答应着,一时想不起什么地方有这玩意?

  “快去!”皇帝催促。

  “快去啊!”皇帝大声催促。

  “喳!”小李响亮地回答,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,但脚下却不动。

 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。皇帝很明白,如果再呵斥督促,小李就要想办法搪塞了,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,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,只有气得摔东西。所以,最实惠的处置,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?

 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。皇帝偏着头,皱着眉,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的声音问:“怎么啦?”

  小李是在等着他这一问,不慌不忙地答道:“奴才在想,快去不管用!奴才只有两条腿,跑得再快,路远了,还是快不了,怕万岁爷等得心烦,所以奴才在想,近处那儿有?想定了一拿就是。”

  “想到那会儿?你就想躲懒,没话找话。快!上养心殿取。”皇帝告诫,“别拿错了,要‘平声’的,看那‘一东、二冬’,‘一先、二萧’的就是。”

  “喳!”小李无奈,只好移动脚步了。

  “慢着!”是桂连的声音,因为清脆无比,所以室内室外无不注意,等小李站住脚,回头来望时,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:“是不是那么大,那么高的小柜子,有好些个小抽屉,上面刻的字,什么‘一东、二冬、三江、四阳’的?”

  “对了!”皇帝有意外的欣喜,不由得提高了声音,“不过,不是‘四阳’,是‘七阳’。”

  “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?反正一东、二冬是记得挺清楚的。”桂连答道,“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。”

  “那好!你带着小李,跟玉子去要。”

  不多片刻,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,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抽屉,每屉一韵目“上平”从“一东”到“十五删”,“下平”从“一先”到“十五咸”,都在抽屉上刻着字。

  “是这个不是?”桂连很平静地问。

  “就是这个。”皇帝说道,“你把‘十一真’打开。”

 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抽屉,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。桂连掀一块来看,是个“真”字,再掀一块来看是个“因”字。

  “这干吗呀?”她问。

  “这你就不懂了!”皇帝骄傲地说:“跟你也说不明白。你把字牌都取出来,让我看。”

  桂连尽眨着眼,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,取一块看一块,手脚甚慢,皇帝等得不耐烦,将抽屉一拉,“哗啦”声响,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。

  “来!给掳齐了!”

 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,桂连自然更要动手。四只手在一起理牌,少不得要碰到,头两次还好,理到后来,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乱,又趁势把桂连的手,摸一把、捏一把,嘴里还吆喝着:“快一点!把字顺过来!”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,怕小李和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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