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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“怎么啦?”崇纶困惑地,“好端端的,六爷提起这个!”

  “五爷今儿在上头面奏,说最近京城里要饭的多了,得想办法。”恭王又说:“你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,地面儿上的事,也有你一份!”

  崇纶兼署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,东半城地面归他所管,这时很轻松地说:“那好办。多不敢说,就这个大正月里,我包管五爷上朝,看不见一个要饭的。”

  他说得到,做得到,当夜派人去找“杆儿上的”——丐头的俗称,说是给五百吊京钱,这半个月,不准在内城“做街”。

  “杆儿上的”又称“赶儿上的”,据他们自己说,正名叫做“赶上吃”,是明太祖所封。意思是奉旨吃白食,那家有红白喜事,赶上了便有残羹剩饭好吃。当然,作为丐头的“杆儿上的”,既不必“做街”,也不会吃讨来的饭,坐享孝敬,日子过得很宽裕。

  这时京城里那个“赶儿上的”,姓丁,外号“丁判官”,家有一妻二妾,安享余年,已不大管事,但权威仍在。听崇纶所派去的那个笔帖式,说了究竟,丁判官表示正月里庙会甚多,是“做街”的好时机,不过:“既然崇大人吩咐,那就认了!”

  果然,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见一个要饭的,都被撵到九门以外去了。对付乞儿是如此,那些统兵大员对付捻军也是如此,尤其是革职留任的直隶总督官文,向以一个“撵”字为用兵的心诀,只望能把捻军逐出直隶省境,往东到山东、往南到河南、往西到山西,均无不可,就是不能往北,因为北面是京城。

  这时各路勤王之师,山东巡抚丁宝桢首先赶到,奉旨嘉奖。接着李鸿章也有了很切实的复奏,除刘铭传“患病属实,暂难成行”以外,其余各军已分遣驰援,他自己不久也要“由东入直”,来赴“君父之急”。这一来,加上南面的豫军;西面自娘子关来的,左宗棠的军队;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机营,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枪队,四面包围的形势将次形成,而官文的逐捻军出直隶省境的希望,看来是要落空了。

 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,大军云集,除却铭军以外,所有的精锐都已集中,合围进剿则西捻如釜底游魂,不难一鼓荡平。

  于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,应该要办一办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这件事就是“挑秀女”——八旗官员人家不论满洲、蒙古、还是汉军,生了女儿,不能私下婚配,要准备宫内挑选秀女。照规矩分为两种,一种是一年一次,挑内务府“包衣”的女儿作宫婢,一种是三年一次,挑选八旗秀女,凡是文职笔帖式以上,武职骁骑校以上,年满十三岁的都要报名候选,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为妻。

  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,也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的第一次,前两次都因洪、杨未平,道路不靖,停止举行。所以这一次的挑秀女,两宫太后都很重视,早在上年十月间,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,开列名字年岁,报部候选。一开了年,各省合格的秀女,都已到齐,连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,年龄都在十三、四岁之间。户部早就具奏,请示挑选日期,因为西捻猖獗,延搁了下去,既然局势已可稳住,应该及早挑定,让不中选的才女,各回原处,也算是一种体恤。

  这天是二月初四,神武门前一早就有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在当差,太监更多,有的是有职司,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,有的是来看热闹。

 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,在剪刀样的春风中,鼻尖冻得通红,瑟瑟发抖。有的是要俏丽,不肯多穿衣服,受寒所致;有的却是深怕“一朝选在君王侧”,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,心生恐惧;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,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,兴奋得不能自已;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,想到天颜咫只,唯恐失仪,紧张得不住哆嗦。

  从天不亮就到神武门前来报到,直到近午时分,还没有“引看”的消息,彼此都在询问:“到底什么时候看哪?”

  “快了,快了!”户部的官员这样安慰着她们,其实他亦没有把握,“反正今天一定会看,而且一定看完。”他只能这样说。

  旗下的女孩子虽是大脚,但穿着“花盆底”,就靠脚掌中心那一小块着力之处,站上几个时辰,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。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,引到僻处,找个地方坐着休息,然而那只是少数,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,有那脾气不好的,口中便发怨言,父兄劝慰呵止,到处嘈嘈切切,愁眉苦眼,把三年一次的“喜事”,搞得令人恻然不欢。

 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,十个一排,由户部官员带领着向上行礼。如果看不上眼,便什么话也没有,秀女们连太后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,就被“刷”了下来。

  这样的挑选,有名无实,纵使貌艳如花,但含苞初放,十分颜色只露得七分。天寒地冻,翠袖单寒,神情瑟缩,要减去一分,乍对天颜,举止僵硬畏怯,失却天然风致,再要减去一分,而殿廷深远,犹如雾里看花,剩下的五分颜色,又得打个折扣,所以匆匆一顾,了无当意。只见写着秀女姓名年籍、父兄姓名的绿头签,一块一块,尽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银盘里撂。

  坐在上面的皇帝,初经其事,仿佛目迷五色,茫然不能所辨。就算能够辨别,也不能有所主张,他的入座只为引见臣工,完成仪注而已。主持挑选的是两宫太后,东边的那一位,倒想放出眼光来挑,但心思太慢,觉得那一个不错,想再看一看时,人已经过去了。她又不肯随意留下“牌子”,因为一留牌子,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选。虽说秀女赴选,户部照例发给车价饭食银两,其实不过有此名目,决不够用,京里的开销大,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赔累,慈安太后于心不忍,所以没有几分把握,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。

  慈禧太后却有些神思不属,眼望着殿下,心却飞回到十七年前。咸丰元年的冬天。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子冷得牙齿都会发抖的天气,地点不是在御花园,是在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,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贵太妃主持挑选。她只记得那天唯一使她关心的一件事,是家里欠了一个“老西儿”三十两银子,这天非归还不可,此外的记忆都模糊了,这时怎么样苦苦追索,都难记得起来。

  回到眼前却又有无穷感慨。十七年之前,谁曾想得到有此一天?一晃眼的工夫,真跟一场梦一样,如今想来,真不知为何在“梦”中会有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,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经历了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,而有安然坐在钦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?

  就这样幽渺恍惚地抚今忆昔,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,直到慈安太后开口说话,她才惊省。

  “快看完了!”

  “喔,”慈禧太后定一定神,回头问安德海:“还有多少?”

  “还有三十多。”

  已看过三分之二了,自己面前一块牌子都不曾留下,看慈安太后那里,也不过留下十几个人。她不愿让人看出她心不在焉,便故意这样问道:“怎么办呢?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!”

  “宁愿严一点儿。”慈安太后说到这里,忽然指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说:“看那个怎么样?”

  “留下吧!”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块牌子。

  从这里开始,她打起精神,细细挑选,一挑也挑了七、八个,两下合在一起,恰好是二十个人。

  于是宣召户部尚书宝鋆上殿,宣示了初次入选的人名。宝鋆问道:“那一天复选?请两位皇太后旨,好早早预备。”

  两位太后商议了一下,决定在二月初十复选。宝鋆领旨退出,皇帝问了问时刻,仍旧赶到弘德殿去补这一天的功课,两宫太后便在御花园内随意浏览了一会,回到漱芳斋去闲谈休息。

  所谈的自然还是脱不开秀女,两宫太后都感叹着没有出色齐整的人才,好在该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,都不过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龄,再等三年也还不妨。

  “妹妹,”慈安太后忽然说道,“我在想,孩子们成亲,还是晚一点儿的好!”

  听见她这句话,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,心中便是一痛。大格格从前年指配给她嫡亲表兄,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,不久成亲,新郎才十五岁,生得瘦弱,兼以早婚,不过一年多的工夫,弄出个咯红的毛病,看样子怕不能永年。设或不幸,这一头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缘,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终身!

  “唉!”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,由衷地点着头:“说得是。”

  “那么,我看皇帝大婚,也不必那么着急。晚两年吧?”

  原来是定了后年,皇帝才十五岁。晚两年到十七岁,实在也不能算迟,慈禧太后同意了,“晚两年也好。”她说,“日子宽裕,可以慢慢儿找。”

  “对了!”慈安太后又说,“咱们俩把这话搁在肚子里,先别说出去。要暗底下留心,才能访着真个是好的。”

  这个宗旨慈禧太后却不能同意,她认为皇帝立后,不愁觅不着德容俱茂,可正中宫的名门闺秀,不必在暗底下私访,应该通饬内外大臣留意奏闻,千中选一,才是正办。不过时候还早,此刻用不着跟她争执,所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,不置可否。

  “皇帝挺象个大人的样儿了。”慈安太后以欣慰的声音提出劝告,“咱们也不能老拿他当孩子看待。前儿六爷提过,每天召见军机,让皇帝也在场听听,这件事儿倒可以办。”

  “还是书房要紧。”慈禧太后不以为然,“总要能看折子!现在可又不比从前了,兴了洋务,添出来许多花样,曾国藩、李鸿章、左宗棠、丁日昌他们的折子,不能不仔细看。要是看不懂折子,光听军机说,也还是不懂。”说到这里她觉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话,完全驳回,便又加了一段话:“等过几天,问问大家的意思,还有弘德殿的师傅们,如果大家认为该让皇帝一起召见军机,自然也可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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