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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“赖汶光投降。请吴大人替我作主。”赖汶光和他的从人都跪下磕头。

  吴毓兰站着受了他的头,同时伸手虚扶了扶,“起来,起来。”他说,“你的禀帖我看过了。我不难为你!”

  “谢谢吴大人。”赖汶光的神情很激动,“汶光唯求速死!”

  “我知道你的心境,你先好好息一息。只要我力所能及,一定给你一个痛快!”说到这里,吴毓兰喊道:“来啊!给带下去,好好安置!”

  于是赖汶光被安置在一座与外隔绝的跨院里,吴毓兰派了他的亲信看守,关防极其严密,而起居特别优待。一宵过去,第二天早晨拿了笔砚来,让他写“亲供”,赖汶光趁此机会,又把淮军大骂了一通。

  吴毓兰把他的一个禀帖,一份亲供拿在手里,颇感为难。照幕友的建议,这两个文件不必报上去,免得“上头”看了不高兴。同时也不必说老实话,赖汶光“就擒”,东捻就算平服了,九转丹成,那是多大的战功?何苦有机会而不铺张?

  “话是不错!”吴毓兰心想,如果照此办法,不也就跟赖汶光所痛骂的那些人一样了吗?因而欲言又止地,极费踌躇。

  商量的结果,吴毓兰先办了个简单的公事,飞报李鸿章。

  这时禀帖和亲供的内容已经泄漏了出去,各营官兵都以此为话题,议论纷纷,吴毓兰得知这种情形,觉得隐瞒真相,甚为不妥,决定照实呈报。

  很快地,李鸿章派了一名文案到扬州,传达秘密命令,要吴毓兰重新呈报,主要的是要湮没赖汶光的禀帖和亲供,同时也不能说他自行投降,是为官军四路兜剿,力竭就擒。

  到此地步,他也就不必再坚持原意,反正已经照赖汶光的话做过,可以问心无愧。于是跟派来的文案商量着另拟了一通公文,让李鸿章据以出奏。

  当然,等李鸿章奏报出去,又有一番改动。吴毓兰的原禀是说,赖汶光一到扬州东北湾头地方,他接得消息,立即出队迎击,捻匪四散溃逃,官军分兵四路追截,亲自督饬游击梅宏胜、吴辅仁,参将杜长生,沿运河追杀,遇贼於瓦窑铺,其时正大风雨,昏黑莫辨,混战到五更时分,捻匪看见官军四面包围,无路可逃,于是“纵火焚屋,冀乘之以逸”。官军冒火冲进,吴毓兰在火光中看见一个“骑马老贼手黄旗指挥”,知道他是捻匪头目,就连发数枪,把他连人带马,击倒在地。擒获一问,才知是逆首伪遵王赖汶光。

  如果照此一报,生擒赖汶光的功劳以吴毓兰为首,就会冲淡了刘铭传他们的战功,所以李鸿章出奏,极力表扬刘铭传等人的战功,以及一路南追,如何奋勇,以致赖汶光穷无所归,然后把吴毓兰轻描淡写提一笔,仿佛刘铭传打到那个样子,赖汶光已经半死不活,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他抓住。

  到了年底,京里赏功的谕旨颁到了,膺懋赏的第一个是刘铭传,赏给三等轻车都尉,其次是李鸿章、郭松林、杨鼎勋、善庆,都赏次轻车都尉一等的骑都尉世职。所不同的是,李鸿章原已封了伯爵,加给骑都尉的世职,便有两个儿子可以承袭,同时伯爵并有别的世职,承袭的次数便可加多,只要大清朝皇祚绵长,李鸿章的第十九代子孙,也还是“肃毅伯”,不过此刻他连一个儿子都还没有。

  最“实惠”的是潘鼎新和张之万等人,都赏了头品顶戴。此外淮军出力将领,以及与剿治东捻直接有关的大员,无不连带叨恩。曾国藩和安徽巡抚英翰,也是赏给世职,丁宝桢和曾国荃都开复了革职的处分,比较委屈的是刘长佑,当过“疆臣之首”的直隶总督,被革了职降为三品官儿,此刻亦不过赏加二品顶戴。

  但最委屈的却是吴毓兰,上谕上根本就不提他的名字,更谈不到奖赏。这使得李鸿章很不安,他心里明白吴毓兰虽未生擒赖汶光,而赖汶光却非吴毓兰不降,倘或赖汶光潜逃无踪,或者悄悄自尽,生死成谜,东捻就不能算是全部肃清,这一层关系到全局的结果,他不能不承认吴毓兰的功绩。于今赏功诏令,独独吴毓兰向隅,怕他心里不平,把实际情形散播出去,会引起很大的纠纷,所以急着要加以安抚。

  于是他又派了一名幕友,专程到扬州去看吴毓兰。出人意表的是,吴毓兰的态度异常平静,丝毫没有怏怏不满之意。

  屏人密谈,那名幕友表达了李鸿章的关切和安慰,说吴毓兰受了委屈,希望不必介意,等一过了年,李鸿章就会保他,好歹要给他弄一个实缺。

  “多谢爵帅的美意。”吴毓兰答道,“我亦不敢贪天之功。

  反倒是这样子,能让我安心过个年。”

  还怕他是矫情,那幕友不能不问一问明白:“这倒有请教。”

  “说句实话,赖汶光总算看得起我,拿他的性命来换我的顶戴,自觉不是滋味。”

  李鸿章的幕友,自然都是很读了些书的,能够体会吴毓兰的心境,此中有个“义”字在内,所以深深点头称是。好在他此来是衔命安抚,只要吴毓兰心无不平,不会闹出事来,他非所问,因而敷衍一阵,第二天就赶了回去复命。

  这时李鸿章已回驻山东济宁。腊鼓声中,将星云集。从乾隆五十五年,高宗八十岁那年最后一次出巡,登泰山、谒孔陵以后,济宁城内,从末见过这么多的红顶子,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兵,好的是打了胜仗,不会象溃败官兵那样骚扰。

  又是胜仗,又是过年,当然要发恩饷。不论湘军、淮军士兵饷多饷少,要看长官用度的奢俭,手面的松紧。带兵官还有一个彼此相传的心法,士兵的饷就算全数领到了,也不可发足,说是弟兄一有了钱,喝酒打牌逛窑子,就不肯拚命打仗了。至于那些扣着的饷,要留在紧要关头,作为招募死士选锋之用。现在东捻剿平,李鸿章已立即开始裁遣的计划,仗不必打了,发饷不该再打折扣,传谕粮台,每人发欠饷两个月,恩饷一个月。还有三个月欠饷,他已经找新任江苏巡抚丁日昌,仿照左宗棠的办法,在上海“借洋帐”。关税已为左宗棠捷足先登,奏准作为借洋帐的担保,亏得还有水陆关卡,见货抽税的厘金可用来还债,所以这笔洋帐一定可以借到,供他以发欠饷作路费来裁撤淮军。

  驻在济宁四周的军队,过了很热闹的一个年,钦差大臣行辕,也是日日大排筵宴,慰劳庆功。李鸿章表面上兴致很好,暗地里心事重重。第一件是李允、任三厌等人,逃到盱眙,正为李昭庆包围,将次就歼时,忽然李世忠开圩收容,说是奉了安徽巡抚英翰的命令招抚。接着,果然是英翰派了差官,拿着令箭把李允、任三厌这几个匪首捉了去,据说要由李世忠带着他们到山西,去招降由陕西逸出的西捻张总愚。李鸿章深知李世忠就靠不住,怕英翰受愚,别生枝节,依然要牵连到他身上。

  第二件是裁遣淮军尚未奉旨,刘铭传却已坚决求去,酒后的牢骚极多。此外郭松林、潘鼎新也要请假回籍,变成把办理善后的一副千斤重担,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。

  转眼就是同治七年,大年初一上午,淮军将领正替李鸿章拜完了年,突然兵部“六百里加紧”的专差到了,打开廷寄一看,不准李鸿章缴销关防,裁遣淮军亦只准了一半,淘汰老弱,得力可用的,仍当留营,接下来又说:“河北防务吃紧,刘铭传所部,最为得力,着饬该提督将所部稍微休养整顿,即移得胜之帅,驰赴豫省,相机防剿,毋令晋捻得以奔突。至将士久役于外,敌忾同仇,朝廷既悯其劳,且嘉其勇,未可遽萌退志,着该大臣加意拊循,以示体恤。”

  淮军大将中,就是刘铭传去意最坚,偏偏朝中就挑上了他,然而这又不是铭军一支的调动,不准缴销钦差大臣的关防,则意味着打了东捻还要打西捻,这在李鸿章也是万分不愿的事。

  “还是饶不过我,饶不过淮军!”他向部将问计,“大家看,如何才搪得过去?”

  “这个仗不能打!”

  是刘铭传第一个发言,他解释了这个仗不能打的道理,第一是事权不专——张总愚已由山西窜河入南卫辉一带,预备由大名府进窥河北。此刻奉诏保卫京畿的军队,有直隶的直军、河南的豫军、安徽的皖军、山东的东军、山西的晋军、黑龙江的马队、崇厚的洋枪队、神机营荣禄的威远炮队。而被李鸿章指为“放贼出山”的陕甘总督左宗棠,由陕西追到山西,却又精神抖擞地上了一道奏章,说山西泽潞一带,积雪难行,决定不避艰险,由平阳向西,横越太岳山,出峻极关这一条捷径,直趋邢台等地,往南迎击。这么许多将帅在大河南北,论资望,接刘长佑而任直隶总督的官文为首,论办事,左宗棠跋扈而不替人留余地是出了名的,此外那些旗营的统领,没有一个没有来历,谁也惹不起,所以淮军一去,吃力而不讨好。

  “还有饷!”刘铭传说,“打东捻跟两江有关,两江筹饷,犹有可说,此刻去打西捻,跟两江风马牛不相及,所以两江筹饷,一定不会痛快,饷源不继,这个仗怎么打法?”

  这一层,李鸿章比刘铭传更清楚。不过他只谈别人,不谈自己。刘铭传是奉旨驰赴河南会剿,粮饷用不着他担心,不论来自何处,总有粮台替他在办,然则他何以不谈自己?开拔到河南的事,到底如何了呢?

  这只要稍微多想一想,就可明白。刘铭传不但不愿到河南,甚至谈都不愿谈,以他现在的功名勋绩,说是要去受刚刚才蒙赏了头品顶戴的河南巡抚李鹤年的节制指挥,这不是笑话吗?

  因此,李鸿章就不必再问他了。心里打算,张总愚还未进入河北,有各路人马,分道勤王,总可以把他挡住,贼势一缓,朝廷不追,便可不了了之。所以对于那道”六百里加紧”的廷寄,决定置之不理。照旧让那些将领们纵饮豪赌。

  但除他以外,各地督抚和统兵大臣,却是奉命唯谨,至少表面是如此,一个个都是飞章奏报,奉到诏旨,克日启程勤王。朝廷也几乎无一日没有指授进剿方略的廷寄,这些密谕,大多有“各谕令知之”的字样,所以李鸿章对于局势的演变以及朝廷处置的经过,相当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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