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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五


  瑞麟后半世的富贵,得力于他的慷慨憨厚。当慈禧太后在清江浦,受了吴棠的无心之惠,扶柩回京,母女姊弟,寡妇孤儿,不大有人理睬。瑞麟念于同族之谊,常有周济。在慈禧太后看,这虽不比吴棠的援手于穷途末路之中,也是雪中送炭的情意。其时慈禧太后的娘家,只有两个人照应,一个是瑞麟,一个是宗室奕劻,但奕劻自己也穷,只能替她娘家帮些代笔写写信之类的忙,自然比不上瑞麟那样令人心感。

  因此,文宗即位,慈禧太后——那时的懿贵妃,得宠于圆明园“天地一家春”时,瑞麟的官运,便越发扶摇直上,入军机,署直督,咸丰九年正月就是一品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了。

  那时正是英法联军入侵,以后由海道北犯,进据天津,京师大震。瑞麟奉旨率领京兵九千人守通州,朝廷和战之议不决,而僧格林沁已一路败退,联军前锋,抵达通州张家湾,瑞麟和胜保在八里桥拒敌,接战即溃,退守京师,在安定门外又打了一仗,依旧大败,因此瑞麟被革了职,跟着文宗逃难到了热河。

  等和议一成,被革职的官员,纷纷起用,瑞麟以侍郎衔派到僧格林沁军中效力,在山东剿捻,攻巨野羊山集匪巢不利,

  而且马失前蹄受了伤,逃到济宁。这一下又被革职。

  第二年文宗崩逝,接着发生“辛酉政变”,瑞麟由于慈禧太后的提携,以镶黄旗汉军都统,调为热河都统,不久又调为广州将军。毛鸿宾降调,瑞麟更兼署两广总督,在广州卖缺纳贿,毫无顾忌。公事都交给一个幕友徐灏,他自己躲在衙门里,除了讲究饮食和欣赏顺德女佣的天足以外,便是不断闹笑话,为广州人上茶楼“一盅两件”之余,平添许多有趣的话题。

  旗人的笑话,以认白字为最多,瑞麟的官大名气大,所以认白字的笑话更出名。有一次遇到广州的米价大涨,他问属员,是何缘故?那人答了四个字:“市侩居奇。”居奇是听懂了,市侩二字却不懂,他诧异地问道:‘四怪’是什么人哪?”

  不过他为人憨厚,颇有自知之明,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,分发到省,初次谒见总督时,他拿着“手本”老实说道:“老兄的姓太僻,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字。请你自己说吧!”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。

  瑞麟的这些笑话,朝廷当然有所闻,他在广州的“官声”,朝廷更有所闻。但是他“好官自为”,能屹然不倒,这不仅因为内有慈禧太后的眷顾,而且从恭王以下,凡是满洲的王公大臣,都愿意维持瑞麟。这固然由于他出手大方,人缘极好,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,开国至今,两百年来,汉人势力之大,前所未有,十五省巡抚,只有一个安徽巡抚英翰是满洲人,包括“漕运”、“河道”在内的十个总督,亦只有湖广总督官文和两广总督瑞麟是满洲人。及至官文为曾国荃不顾一切,断然奏劾,由查案的谭廷襄接署以后,瑞麟更成了一名硕果仅存的督臣。倘或再由吴棠接替,则天下总督,尽为汉人,满洲臣民,自然不服,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贪墨,仍旧要维持在位。诚然,瑞麟不足以胜任此职,但满洲大员,几乎都是一丘之貉,倒不如顺从慈禧太后,把他留在任上的好。

  这是内幕中的内幕,了解的只有极少数的人,而此“极少数”的人,连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内,包括在内的,自然有恭王。

  奉到赴广州查案的上谕,吴棠知道自己决不会再回任了,所以离开福州时,就象奉调那样,把眷属行李,扫数带在身边,并且亲笔点派两百名兵丁护送。由福州坐轮船到上海,派人把眷属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,然后由上海再坐轮船到香港,转道广州去查案。

  在上海的时候,吴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样,而且他是旗人,比自己更占便宜,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。也因为如此,他把广州查案,当作珠江揽胜,从容不迫地慢慢行去,到了广州,也不讲钦差大臣应有的“关防”,虽然表面上不便公然与总督酬酢,暗地里却是轻车简从,日日欢叙快饮。

  瑞麟和吴棠都是天生福人,健于饮啖,瑞麟家厨所烹调的鱼翅,是连“食在广州”的富家都自叹不如的,所以吴棠大快朵颐之余,对瑞麟颇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
  案子当然也要查,查明的原因是蒋益澧有左宗棠撑腰,借裁陋规与总督争权,而杯酒言欢之间,得知瑞麟亦无意与蒋益澧为难,只要他离开广州,余非所问,于是吴棠奏复:“蒋益澧久历戎行,初膺疆寄,到粤东以后,极思整顿地方,兴利除弊;惟少年血性,勇于任事,凡事但察其当然,而不免径情直遂,以致提支用款,核发勇粮及与督臣商酌之事,皆未能推求例案,请交部议处。”

  吏部议复,请将蒋益澧降四级调用,慈禧太后知道蒋益澧在这一案中有所委屈,改了降二级,由巡抚变为候补按察使,发往陕甘总督左宗棠军营差委。

  不久,四川总督骆秉章病故,不用说,当然由吴棠调补。空出来的闽浙总督一缺,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,他是山东的荷泽人,李鸿章的同年。在陕甘回教内部大起纠纷之时,马新贻的新命,颇为人所瞩目,因为他是清真。

  对于这番调动,大家的看法是,吴棠的终身已定,而蜀中的百姓却要遭殃。以吴棠的出身、才具和抱负来说,不可能拜相封侯,也不可能会调两江或两广总督,这样以天高皇帝远的四川总督终老,尽不妨大事搜括,所以说蜀中的百姓要遭殃。

  但在李鸿章来说,让他暗暗惊心的,却是与此同时的另一个疆臣调动的消息,曾国荃的湖北巡抚垮了,说“因病辞职”,是朝廷看他长兄曾国藩的分上,为他留面子。直隶总督刘长佑就没有这么便宜,硬是革职的处分。曾、刘二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,都是因为剿匪无功的缘故。专责剿治东捻,现驻山东济宁的李鸿章知道,倘或再不打一场切切实实的大胜仗以上慰朝廷,只怕将会成为刘长佑第二。

  ※ ※ ※

  捻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,集中在寿光以北的王胡城,北面是海,西面是防备严密的黄河,南面是断层错综,突兀峻拔的沂、蒙诸山,唯有往东南走,却又为一条源出临朐县沂山西麓的弥水所阻断,如果不肯投降,便只有死战,而四面重重被围,死战的结果,多半是战死。

  在官军,各路人马都汇齐了。铭军和武毅军会师于弥河两岸,外围自东徂西,由潘鼎新、杨鼎勋和“东军”布成一条防线,作为接应。如果这一次再让东捻突围而走,不但从此不必再谈剿捻,也从此不必再谈军功,等着“革职查办”好了。

  形势对双方来说,都到了生死存亡,在此一役的最后关头。决战必须谋定后动,所以刘铭传和郭松林都不急,调兵遣将,务求稳当。在部署将近完成时,李鸿章派了他的幼弟,也是他的“营务处”总办李昭庆,专程赶到前方。此来的任务有两件,一件是宣达“温谕”,嘉奖刘铭传“忠勇耐劳,追贼迅速,加恩赏给白玉柄小刀一把,火镰一个,大荷包一对,小荷包两个。”善庆和温德勒克那两个因僧格林沁阵亡而连带倒霉的副都统,也时来运转,除去“开复原官”,另有恩典。

  李鸿章个人有所奖赏,每人一包,或是珍玩、或是现银,看各人的需求爱好而定,铢两相称,毫无偏颇,光是安排这几份礼物,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。

  “家兄原来期望在明年能够克竟全功,想不到诸公用命,看样子年内就可凯旋。”李昭庆停了一下又说:“等大功告成,家兄预备步曾侯的前尘,裁撤淮军,让大家先好好过两年舒服日子。”

  一听这话,除了郭松林以外,无不大感兴奋。裁军是裁兵不裁将,当提督的依旧当提督,当总兵的依旧当总兵,补成实缺,各归建制,看看操,吃吃空,出入绿呢大轿,不必披星戴月,终年无一天不在马上,那不是舒服日子是什么?

  “不过家兄有句话,特别嘱咐我一定要转达:将来的舒服日子,全靠眼前的艰苦去换取。眼前这一仗非同小可,特意命我来向各位请教。”

  “此刻的东捻已成瓮中捉鳖之势,请转禀少帅,不必操心。”刘铭传拍胸大言:“‘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’现在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时候,请等着好了!”

  “是的,一定等得着好消息。只请问省帅,有何破敌的妙策?”

  刘铭传心里明白,这是李鸿章不放心,特意要问的一句话。这句话的意思,不见问破敌的计策,而是在问对敌的态度,是尽力所及,打到那里算那里,还是下定决心,非尽歼顽敌不可?

  因此,他想了一下,这样答道:“论地利、人和,是我剿捻三年以来,第一次遇到的好机会,不敢说有何‘妙策’,只不过抱定宗旨,硬打、苦打,无论他上天入地,铭军周旋到底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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