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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


  “啊!”大家同声而呼,说穿了一点不错。理学向来以程、朱为正统,视陆九渊、王阳明为异端,学程、朱的只要能排斥陆、王,就算卫道之士。倭仁是程、朱一派的首领,而徐继畬是讲陆、王之学的,博览通达,不肯墨守成规,无怪乎那班“卫道之士”跟他水火不相容。

  “事情总要设法办通。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,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馆,作为让步,如何?”文祥说。“牧田”是徐继畬的号。

  恭王勃然作色:“这叫什么话?打我这里就不能答应。程、朱也好,陆、王也好,贵乎实践,请他们来试试看!”

  宝鋆和汪元方也认为既要考选编检入馆,非徐继畬这样一个前辈翰林,笼罩不住,而且除他也别无一个前辈翰林肯干这差使。所以文祥的让步之议,不能成立。

  文祥的建议虽归于空谈,而文祥的态度却为恭王所接受了。众议纷纭,且不论是非,要消除阻力,亦不是一味硬干所能济事的。而且倭仁是慈安太后秉承先帝遗旨,特简入阁的大臣,不到万不得已,亦不宜予以难堪,因此忍一口气,听凭文祥采取比较和缓的办法。

  商定的办法是希望倭仁能够不再固执成见,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于设立同文馆的原奏,以及曾国藩、李鸿章、左宗棠,还有其他各省督抚赞成此举的奏折及致军机大臣的函件,交给倭仁去看,让他知道疆臣的意见与眜于外势的京官,大不相同。至于倭仁的原奏,不妨发交总理衙门议复,如果倭仁不再作梗,也就算了,否则就照恭王的意思,出个难题目给他去做。

  这番策划,可进可退,而目的在使事无扦格,大家都觉得很妥当。当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,慈禧太后立即点头认可,她对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,因为她虽讨厌洋人,但总理衙门原奏中“夫天下之耻,莫耻于不若人”,以及“今不以不如人为耻,而独以学其人为耻,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,遂可雪其耻乎”,这几句话,却很合她那争强好胜的性格。而且洋人枪炮,足以左右战局的情形,她也非常了解,所以赞成“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”的宗旨。

  从养心殿退了下来,文祥、汪元方两人,衔命到懋勤殿去访倭仁,传达旨意,把一大堆文件交了过去。倭仁拙于言词,开口“人心”,闭口“义理”,谈了半天,不得要领。如果换了急性子的宝鋆,早就不耐烦了,但文祥通达平和,汪元方刚刚为尹隆河之役,受了“烦恼皆因强出头”的教训,特具戒心,所以都还敷衍了半天才走。

  转眼半个月过去,倭仁依旧受那班卫道之士的拥戴,“力持正论”,而“加按察使衔”的“总税务司”英国人赫德,为了襄助筹办同文馆的事,却起劲得很,天天穿了三品官服到总理衙门去“回禀公事”,请教习、选教材、定功课等等,一样样次第办妥,不久就可开馆,但各省保送的学生未到,京里投考的人寥寥,恭王大为着急,文祥亦不得不同意采取他原来的办法了。

  于是奏准两宫太后,颁了一道明发上谕:“谕内阁: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、遵议大学士倭仁奏:‘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,请罢前议’一折,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,既经左宗棠等历次陈奏,该管王大臣悉心计议,意见相同,不可再涉游移,即着就现在投考人员,认真考试,送馆攻习。至倭仁原奏内称:‘天下之大,不患无才,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,博采旁求,必有精其术者。’该大学士自必确有所知,着即酌保数员,另行择地设馆,由倭仁督饬讲求,与同文馆招考各员,互相砥砺,共收实效。该管王大臣等,并该大学士均当实心经理,志在必成,不可视为具文。”

  等上谕发抄,卫道之士大哗,有人说恭王跟倭仁开玩笑,视国事为儿戏,有失体统。倭仁本人当然也是啼笑皆非。

  但也有少数人,看不出这道上谕的皮里阳秋,那是比较天真老实而又不大熟悉朝局的一批谨饬之士,他们把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,从不知夹缝里还有文章。

  再有极少数的人,别具用心,虽知是恭王在开玩笑,但既是上谕,谁也不敢公然说它是开玩笑,那就可以不当它玩笑看,真的“酌保数员”,真的“择地设馆”,要人要钱,弄假成真,不是“死棋腹中出仙着”吗?

  徐桐就有这样的想法,所以等倭仁来跟他商量时,他把从阮元的“畴人传”里现抄来的名字,说了一大串,接着便转入正题:“老师的话一丝不假,‘如以天文算学,必须讲习,博采旁求’,真正是‘必有精其术者’,宣城梅家父子、祖孙、叔侄,一门精于历算且不说,我请教老师,有位明静庵先生,老师知道不知道其人?”

  “是我们蒙古正白旗的。久任钦天监监正,曾亲承仁皇帝的教导——这是古人了,你提到他也无用。”

  “提到其人,见得老师的‘天下之大,不患无才’八个字,无一字无来历。康熙年间的事过去了,只说近年:从前胡文忠幕府里就有两个人,一个叫时曰淳,江苏嘉定人;一个叫丁取忠,湖南长沙人,都是此道好手,大可访一访。”

  这就让倭仁大感困扰了!想不到徐桐竟真个把“博采旁求”四个字看实了,转念一想,又觉内愧,言必由衷,无怪乎徐桐信以为真!自己原就不该说没有把握的话,所以此刻无法去反驳徐桐。

  而徐桐却是越说越起劲,“还有一个人,老师去问李兰荪就知道了。”他说,“此人是兰荪的同年,也是翰林,江西南丰的吴嘉善,撰有一部‘算书’。现在不知在何处,但可决其未死。老师如果没有工夫去拜兰荪打听下落,我替老师去打听。”

  倭仁一听他的口气,麻烦怕会越来越大,还是另请高明的妙,于是想到翁同龢。徐桐对翁同龢颇怀妒意,这是连倭仁这样方楞折角的人都知道的,所以当时无所表示,避开徐桐,把翁同龢邀到他家里去商量。

  “你听荫翁的话如何?”

  翁同龢对徐桐一直腹诽,却从不肯在倭仁面前说他一句,此时亦依然不愿得罪“前辈”,只问:“要看中堂的意思,是不是愿以相国之尊,去提倡天算之学?”

  “我怎么能?其势不可!再说,恭王有意相厄,难道你也看不出来?”

  “我也知道中堂必不屑为此,必已看出恭王有意如此。”翁同龢答道:“此事照正办,中堂决不可有所保举,只说‘意中并无其人,不敢妄保’就是了。”

  “不错!”倭仁深深点头:“就照此奏复,托你替我拟个稿子。”

  “这容易。”翁同龢说,“不过最好请兰荪前辈看一看奏稿。”

  一客不烦二主,倭仁索性就请翁同龢代为去请教李鸿藻。纸面文章,并无麻烦,李鸿藻叫人取支笔,就在陪客的座位上,更改数字,让语气显得格外简洁和婉,然后再由翁同龢派人把折稿送回倭仁,当夜誊清,第二天一早进宫递了上去。

  这天徐桐请假,只有倭仁和翁同龢授读。倭仁教完《尚书》,匆匆先退,去打听消息,留下翁同龢一个人对付小皇帝。万寿节近,宫里有许多玩乐的花样,小皇帝照例精神不佳,熟书背不出,生书读来极涩。翁同龢便设法多方鼓舞,改为对对子,“敬天”对“法祖”,“八荒”对“万国”,都是些简单的成语,但小皇帝心不专注,不是字面不协,便是平仄不调。再改了写字,却又是一会儿嫌笔不好,一会儿骂小太监偷懒,磨的墨不够浓。这样好不容易糊弄到午后一点钟,草草完功,君臣二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。

  这时小皇帝的精神倒又来了,响响亮亮地叫一声:“翁师傅!”

  “臣在。”翁同龢站起身来回答。

  “明天你来不来听戏啊?”

  听到皇帝那拖长了的、调皮的尾音,翁同龢知道是“徒弟考师父”。皇帝十二岁了,不但颇懂人事,而且有自己的想法,常出些为人所防不到的花样。这一问就有作用在内,如果欣然表示愿来,说不定接着就有一句堵得人无地自容的话,说是不来,则更可能板起脸来责备一两句。

  其实,皇帝万寿赐“入座听戏”,岂有不来之理?不过君道与师道同其尊严,无非要找个两全的说法。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:“明天原是听戏的日子,臣蒙恩赏,岂可不来听戏?”

  小皇帝笑一笑,仿佛有些诡计被人识穿的那种不好意思。接着,便由张文亮等人,簇拥着回宫,翁同龢也就套车回家。

  车出东华门不远,便为倭仁派人拦住,就近一起到了东江米巷的徐桐家,倭仁先到,下车等待,见了翁同龢便抢着说道:“且借荫轩这里坐一坐,有事奉商。”

  有事商量,何以迫不及地在半路上便要借个地方来谈?所以翁同龢答道:“请见示。何以如此之急?”

  “自然是很急的事。莫非你还不知道?”

  “实在还不知为了什么,想来是‘未同而言’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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