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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“不错,不错,”鲍超深深点头,“自己人说说笑笑,没有那个要挖苦他。”

  “不能挖苦他,也不必安慰他。霆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!”

  鲍超虽理会得不必安慰刘铭传的意思,却是大有难色,踌躇了一会问道:“你看我不去行不行?”

  “不行!”幕友答得极干脆,“刘省帅已经在说,霆公自居前辈,看不起他,这一来显得架子是真的大,不妥,不妥!”

  “我也觉得不妥。唉!打仗容易做人难。”

  这一夜鲍超辗转思量,怕见了刘省三难以为情,竟夕不能安眠。无独有偶,刘铭传亦复如是!胜败兵家常事,而这个败仗打得不但不能为将,并且不能做人。一千遍捣床,一千遍捶枕,只是想不出明天见了鲍超,该持怎样一种态度,该说怎样一句话,才能使自己下得了台?

  除了鲍超还有李鸿章——刚刚接钦差大臣的关防,就给他来这一下,如何交代?然而那究竟是以后的事,眼前就是一个难关,鲍超不必说别的,只拉长了四川腔问一句:“省三,你怎么搞的?”那就连有地洞可钻都来不及了。

  想来想去,唯有希望鲍超自己不来,才得免了这场羞辱。再不然就只好托病不见。这样在无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,心里略微定了些。但到了第二天中午,听说鲍超亲自押着铭军失去的辎重和两千多被救的弟兄到营,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行不通,这样的“恩德”,那怕病得快死了,都不能不见一见他,道一声谢。

  这一见彼此都是面无人色,忸怩万状。相互招呼得一声,双方都象喉头堵着一样什么东西,说不出话来,好不容易刘铭传才开了口:“恭喜霆公!”

  鲍超想了一晚上,一路来在马上也不断在想,把刘铭传可能会说的话,以及自己如何回答才合适,都想到了,就没有想到这一句。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,不能不说是一喜,照平常的情形,遇到别人道喜,只有两种回答,不是“彼此,彼此”就是“多谢,多谢”,而这两种回答都不适宜,一时却又想不出第三种答语,那就只好报以微笑了。

  他不答腔,话便接不下去,当然也不能瞪着眼对看,刘铭传避开了他的视线,偏偏一眼就看到鲍超送回来的,那个失而复得的珠围珊瑚的帽结子,顿时心如刀割,脸色大变。

  看这样子,鲍超觉得不必再逗留了,站起身说:“走罗,走罗!”一面拱拱手,一面已向外移动脚步。

  刘铭传茫然送客,直到营门口才突然清醒,“霆公!”他说,“改日我到你营里道谢!”

  “不必客气!”鲍超答道,“弟兄已经拔营,我现在也就往这面走罗!”说着,用手指一指北面。

  往北面自是乘胜追击。刘铭传心想,剿捻四镇,自己独以淮军首席,屯四镇之首的周家口,一年半以来,转战千里,大小数十战,所向有功,为了想聚歼捻匪,克竟全功,创议扼守沙河,谁知为山九仞,这一篑之功竟让给了鲍超!转念到此,又妒又恨,心里那股酸味,怎么样也消减不掉。

  就由于这股冤气的激荡,刘铭传把心一横,找了他的幕友来会谈。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,但即使是在亲信的幕僚面前,这个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口。沉吟了好一会,决定先套一套大家的口气。

  “事情要有个归结。”他用低沉的声音,徐徐说道:“我有个看法,要跟大家商量,我不晓得我这个看法,大家想到过没有?淮军现在责任特重,爵帅又新近接了钦差大臣的关防,我们不能不替他着想,顾全大局。各位看,我的话可是与不是?”

  说了半天,不着边际,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?不过这时自然只有顺着他的口风,有的应声:“是!”有的点点头,静听他再说下去。

  “鲍春霆占便宜的,就因为他是‘客军’,没有什么责任,胜也好,败也好,反正就要到陕西去了,无所谓!各位看,是不是这话?”

  这叫什么话?带兵剿匪,朝廷瞩望,百姓仰赖,都殷切地在盼望捷报,如何说“胜也好,败也好,无所谓”?因此,有些不以为然的,便保持沉默。

  “我在想,”刘铭传硬着头皮说下去,“爵帅的威望要维持,本军的士气尤其要紧。不能让一时之挫,损害全局。请各位想一想,可有什么善策?”

  大家都不作声。开口以前,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。要说“善策”,只有不服输,整顿人马,跟霆军一样追了下去,打个大胜仗,庶几功过相抵,可免咎戾。但这是将略,何劳问计于动笔墨的幕友?

  这样一想,旋即恍然,所谓“善策”就是要在笔墨上动手脚,出花样。多少年来军营的风气,打胜仗则铺陈战功,打败仗则诿过他人,此刻不妨如法泡制。

  于是管章奏的幕友,点点头说:“这一仗是先挫后胜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!”大家纷纷附议,“先挫后胜”四个字确是个好说法。

  “不过,”那幕友又说,“也不宜率尔入奏,应该先具牍呈报,请爵帅作主。”

  “对!高明得很。”刘铭传说:“那就拜烦大笔。我想,今天一定得报出去,决不可落在人家后面。”

  这“人家”是指鲍超,他除了专折奏捷以外,当然也要咨报李鸿章,如果落在他后面,李鸿章先入为主,信了鲍超的话,自己一番心机或会落空,所以要抢在前面。

  于是那名幕友,立即动笔,以“先挫后胜”这句话作为主旨,把战役经过大改而特改,说是“相约黎明击贼”而非原定的“辰刻”,是“黎明”则铭军便是按时出发而霆军“未能应时会师”。责任属谁,不言可知。

  接着便说铭军孤军独进,“先获小胜,忽后路惊传有贼,队伍稍动”,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笔:“不知实霆军也!”霆军不但后来,而且惊动了铭军,妙在不直接说破,仿佛是一句不忍直指霆军过失的恕词,便显得格外有力量。

  至于留五营守护辎重,也改了说法,是因为“后路惊传有贼”,不能不抽五营过河,“还保辎重”,由于这样一调动,阵线有了缺口,“贼瞷暇来扑,以致大败”,但仍旧全力撑持,“会合霆军迎击,遂获全胜”。这个弥天大谎,编得有头有尾,入情入理。报到徐州钦差大臣行辕,李鸿章的幕友据以转奏时,又加重了扬刘抑鲍的语气,彼此的功过便越发明显了。

  这是一面之词,还有鲍超的一面之词。他倒是存心厚道,只叙自己的战功,并说援救了铭军,对于刘铭传卸甲丢盔,坐待被擒的狼狈惨状,略而不提。同时叙事亦不够明晰,所以湖北巡抚曾国荃,荆州将军巴扬阿都只知道尹隆河、杨家洚大捷,究竟是霆军的功劳还是铭军的功劳?不甚了了。但李鸿章一看,与刘铭传所说颇有不符,不免怀疑,仔细一打听,才知道铭军所报不尽不实——他的想法跟刘铭传一样,宁可我负人,不可人负我,兼以新拜湖广总督之命,正当有所答报,说不得只好顾全自己的顶戴,委屈鲍超了。

  鲍超的奏折先到,发了一道嘉勉的上谕。等李鸿章的奏折到京,慈禧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头的地方,便把折子发了下来,当面关照恭王,要查一查明白,究竟是霆军救了铭军,还是霆军未能应约会师,以致铭军先有挫败。

  远在数千里外的战役,而且疆场之间,不是身历其境的人,不能道其真相。恭王与宝鋆都认为无法查,也不必查,因为虽有先挫,毕竟大胜,李鸿章既未指名参劾鲍超失期,朝廷乐得不问,问了反而多事。

  但新任军机大臣汪元方的看法不同,“鲍春霆一向骄横,最近左季高有个折子,还提到这话。”他说,“刘省三淮军新进,虽然官位相等,鲍春霆未见得把他放在眼里,失期之事,我看不假。”

  恭王比较沉着,笑笑不作声,宝鋆却是一向说话随便,顺口答道:“管他真假呢?争功诿过,原是兵营积习,谁也搞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?以后看李少荃有何表示,再来斟酌,也还不迟。”

  “不然!佩翁,”汪元方平日唯唯否否,不大有主张,独独对这件案子,侃侃而谈,“李少荃与鲍春霆有旧,而且新接钦差大臣关防,宗旨在调协湘、淮两军,不便指名题参,朝廷既赋以重任,该当体谅他的苦衷,为他出面,整饬军纪。”

  “整饬军纪?”宝鋆微吃一惊,“啸翁,此事莫非还要大张旗鼓?”

  “纪纲要紧!”汪元方越发摆出煞有介事的神态,“骄兵悍将,非痛加裁抑不可。”

  恭王看他这样子,似乎有些闹意气,也不知是跟鲍超还是跟宝鋆?反正此时不宜再谈这一案,便敷衍他说:“这自然是正论。我们再等一两天看,这一两天总还有军报来,看情形再商量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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