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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


  “那么曾国藩呢?”慈安太后很快地又说:“让他到京里来一趟吧!我倒要看看他,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?”

  “这个主意好!”慈禧太后欣然附和。

  “是!”恭王心里在想,曾国藩如能内用,可以抵销倭仁的滞而不化,对于洋务的开展,大有裨益,照这个打算,便不宜让他回任,所以这样答道:“既然曾国藩来京陛见,一时不便开钦差大臣的缺,可否让李鸿章暂时署理?”

  两宫太后都同意他的办法。恭王退了出来,随即拟上谕进呈,同时找了宝鋆来,把派绵森和谭廷襄到湖北查案,以及叫胡家玉退出军机的决定告诉了他。

  宝鋆有些惊心!一个是大学士,一个是军机大臣,处置如此严厉,不免骇人听闻,因而建议,不必下明发上谕。恭王一向最听他的话,依言入奏,两宫太后亦无不可。但纸包不住火,官文和胡家玉立刻就被人在谈论了。

  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军机,只有恭王和宝鋆两个人。慈禧太后首先交代,李鸿藻百日将满,应该照常入值。然后商量胡家玉空出来的那个军机大臣缺,找谁来补?

  从两宫太后垂帘以来,立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,两名汉军机大臣以地域分配,一北一南,最初是李棠阶和曹毓瑛,李棠阶是河南人,算是北方,他死后补了直隶的李鸿藻。曹毓瑛是江苏人,江西的胡家玉补了他的遗缺。现在胡家玉出了事,仍旧得找一个南方人来补他的缺。

  这个人很难找,又要资望够,又要操守好,而且还要谨饬自持,象潘祖荫那样,名士气味极重,座上客常满,交游甚广的人,就不适宜入参枢机。因此商量了半天,竟无结果。

  退朝以后,恭王亲自到李鸿藻寓所去传旨,亲王驾临,仪从甚盛,李鸿藻是早有准备的,不便再执着于礼法,便以病来推托。特地装得形容憔悴地接待恭王,自陈哀迫忧煎,精神恍惚,心跳气喘,难胜艰巨。然而谈到胡家玉的遗缺,李鸿藻却又保荐了一个人,这个人是左都御史汪元方,字啸庵,浙江余杭人,道光十三年的翰林,久任京官,庸庸碌碌。但正由于这个缘故,一保就准,上谕颁发,无不出于意外。

  两宫太后实在是很给面子了,而李鸿藻抱定主张,决不可象李光地那样贪位忘亲,所以依然哀词告病,慈禧太后颇为不悦,派宝鋆去传旨,大大地训斥了一顿,无奈李鸿藻不为所动,宝鋆也就只好据实复奏。

  “好在翁同龢也很得力。”恭王这样劝道,“就让李鸿藻在家休养吧!”

  “这些人的意气,真叫人头疼!”慈禧太后忽然问道:“六爷,你知道不知道,曾国藩跟李鸿章也有意见?”

  恭王只知道新练的淮勇与未裁撤的湘军,势如水火,这也是曾国藩在周家口调度吃力的原因之一,却不知他们师弟之间也有意见,一时竟无从回答。

  “曾国藩的家眷从四月里就搬出江督衙门,回湖南去了。”慈禧太后说,“船到武昌,曾国荃留他嫂子在那里过夏。曾国藩跟郭嵩焘做了亲家,嫁女儿从船上发的轿。赔嫁只有二百两银子,曾国荃不相信,亲自打开嫁妆来看,压箱底儿的可不就是二百两银子?”

  恭王大为诧异,一则不知此事,再则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知道此事?正在错愕无从回答时,慈安太后开口了。

  “这些话都不假。唉!也难怪曾国藩心境不好。又封侯、又拜相、又是两江总督钦差大臣,谁知道境况这么窘!”

  “我就不明白,曾国藩为什么把家眷搬出衙门?他以为朝廷不会叫他回任了?还是李鸿章急于想接他老师那个缺,逼得他师母待不住了呢?六爷,”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:“朝廷不能待功臣这个样子,让曾国藩回两江!叫李鸿章去打仗,由曾国藩替他筹饷,这才是正办!”

  【十九】

  两江总督回任与江苏巡抚李鸿章特授为钦差大臣的上谕,专差递到周家口时,曾国藩正在下围棋,就在棋枰边上拆阅了廷寄,他不作一声,继续打棋上的一个“劫”。

  午饭后一局棋是曾国藩唯一的嗜好,心越烦棋下得越起劲,然而黑白之间并不能使他忘忧,拈子沉吟时,棋枰往往变成了地图。这一条“大龙”是运河、那一条“大龙”是黄河,而着着进逼,到处流窜的是捻军。他不善于下“杀棋”,从僧王殉难以后,他更体悟出知拙善守,稳定待时的道理,然而旁观者都不以为然,包括他一手提携,认为可付以衣钵、畀以重任的李鸿章在内。

  现在要让李鸿章来下这局棋了!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,是忧是愤,是委屈还是寒心?自己也觉得三十多年持志养气,不该有这样的不平之情,然而他用尽克制的功夫,只能拿一个“挺”字诀来应付,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释然于怀。

  “子密!”他下完了棋,问他的幕友钱应溥,“你记不记得,去年我从江宁动身跟李少荃说的话?”

  钱应溥自然记得,上年五月把两江总督的关防交给署理江督的李鸿章,登舟北上时,他曾说过,“决不回任!”为了表示决心,这年四月请彭玉麟派了船,把欧阳夫人送回湖南,而李鸿章也当仁不让,一心就等待真除。现在看样子有了变化,钱应溥不知如何回答?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。

  “少荃来接我的钦差,我依然一本初衷。”曾国藩揸开五指当作一把梳子样,理着他的花白胡须,“钦差大臣的关防,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领,我呢,请你仍照原意,替我拟个折稿。”说着他把上谕递了过去。

  钱应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执!以他的身体,实在应该回江宁,好好休养,但是拿这些话来劝是无用的,且先依他,回头大家商议了再说。

  “就这样措词,”曾国藩慢慢念道:“自度病体,不能胜两江总督之任,如果离营回署,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。所以仍在军营照料一切,维系湘淮诸军军心,庶不乖古人鞠躬尽瘁之义。”

  “大帅!”钱应溥觉得有个说法,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虑,“钦差大臣的关防是交出去了,又不回任接督署的关防,以何作为号令?”

  “这话有理!”曾国藩想了想说:“有个权宜之计,先刻一颗木质关防,文曰:‘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’,等奉旨开了缺再截角缴销。”

  手中不能无印,事实上也只好如此。钱应溥拿着上谕悄悄去找曾纪鸿——曾国藩的第二个儿子,刚到营中来省亲,曾国藩原来打算第二年正月进京陛见,带着曾纪鸿一起北上。现在有了这道上谕,指明毋庸陛见,曾纪鸿因为免了老父一番长途跋涉,自然觉得欣慰。

  “二世兄,你慢高兴!老人家不肯回任,李少荃就来不了,事情会成僵局,麻烦大得很呢!”

  二十一岁的曾纪鸿楞住了,好半晌才说:“钱大哥,你知道的,老人家不准我们跟他谈公事。”

  “这不是公事!朝廷体恤大臣,处以善地,老人家是公忠体国,做后辈的应该有做后辈的想法。”

  曾纪鸿何尝不希望父亲回任?全家都是这样希望,他母亲甚至在筹划搬出督署以前,表示宁可住周家口,不必回湖南,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,便可半途折回。如今消息来了,岂可不苦劝一劝?

  于是两人商量着约齐了幕友,一起去见曾国藩。他人虽方正,却最喜谈天说笑话,所以饭后在他卧室或书房聚谈是常有的事。谈来谈去谈入正题,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劝他打消原意的话,曾国藩方始明白,大家是有所为而来的,便静静地只是听着。

  反复譬解的道理都说完了,他才开口:“你们的话都有理,无奈不知我的苦心。决不回任的宗旨,是我深思熟虑所定下来的,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不说,执持原意,决不是负气。子密,我刚刚自己拟了一段话,你可以把它编排在奏稿里头。”

  说着,他从抽屉中取出一页纸来,交给钱应溥,大家围在一起看,只见他写的是:“若为将帅则辞之,若为封疆则就之,则是去危而就安,避难而就易。臣平日教训部曲,每以坚忍尽忠为法,以畏难取巧为戒;今因病离营,安居金陵衙署,涉迹取巧,与平日教人之言,自相矛盾,不特清议之交讥,亦恐为部曲所窃笑!臣内度病体,外度大义,轻减事权则可,竟回本任则不可。”

  部曲是不会窃笑的,不论湘军还是淮军,谁不知道“大帅”的为人?至于清议交议,或恐不免,然则为来为去为的是他真道学的名声。曾纪鸿心想,义正辞严的话,正面来辩,徒劳无功,得要走一走偏锋。

  “爸爸!”他说:“儿子觉得‘每以坚忍尽忠为法’这句话,似乎还有斟酌的余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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