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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“自然是催他早日出师。”恭王答道,“其实曾国藩出省北上,无非借重他的威名,打仗要靠淮勇,李鸿章办事一向周密明快,也最知好歹,君恩师恩,都不容他不尽心。让他抽调劲旅,坐海船北上,也许已经出海,加上崇厚的洋枪队,京畿重地,可保无虞。两位太后,请宽圣虑。”

  其时前方的局势,已经可以令人松口气了。因为李鸿章所派的五千人,已由潘鼎新率领,从上海下船,经海道到大沽口,登岸南下,拦剿捻军。据见过这一支兵的人说,“淮勇”器械精良,精神饱满,如新铏初发,颇具锐气。此外刘铭传一军亦已到达济宁,虽然一到山东就跟素以蛮横出名的陈国瑞所部,先打了“一仗”,而从声势上来说,到底是官军增援。不过最重要的,还在曾国藩力任艰巨,终于在五月二十三,江宁全城鸣炮恭送声中,乘船出省,到山东督师。

  ※ ※ ※

  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万寿,宫里唱了三天的戏。但两宫太后的兴致并不好,因为天气太热,小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行庆贺礼,多晒了一会太阳,便有中暑的模样,却又惦念着春耦斋的好戏,不肯安静下来,又哭又喊,在养心殿闹得不可开交。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问,自然不能安心听戏。

  慈禧太后则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,还惦念着东陵。清朝自世祖以下,都葬在关内,世祖的孝陵,圣祖的景陵,高宗的裕陵在京东遵化县西北的昌瑞山,总称东陵。世宗的泰陵,仁宗的昌陵,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县的永宁山,总称为西陵。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,还有两个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。而关外的马贼,居然由喜峰口窜入关内,自遵化而西,过蓟州逼近三河县,离梓宫暂时安置的隆福寺,只有三四十里路。

  那怪谁呢?多少年来京兵守关,只是虚应故事。南逦长城,就延安到遵化来说,大小关口就有五十六处,而仅仅喜峰口驻有旗兵二百,加上沿线的绿营兵丁一共不会超过五百人,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儿,却与士兵的数目,相差无几,因此,马贼才得来去自如。

  接到奏报,慈禧太后又急又气,急的是马贼骚扰陵寝,怕坏了风水,而且不日就要为文宗奉安山陵,如果马贼胆敢犯跸,看样子官兵一样地无计可施,这怎么能叫人放心得下?

  气的是旗人真不争气!也不过三、五百马贼,就已无计可施。她相信有湘军在北方,最多调一千人,便可把这些马贼“收拾”下来。于今只见从吉林将军到直隶总督,无不张皇失措。因此,她对军机大臣说的话,措词相当尖刻。

  恭王跟大家商议,认为除了严饬地方文武官员,各就辖区加意防守以外,得要动用器械精良的神机营方可收功。但是领兵的非一员大将不可。倒有一个旗营宿将在京里,那是明末袁崇焕的后裔,江宁将军富明阿,不过他在扬州一带与洪杨军作战,腿伤颇重,现在奉旨回旗养伤,实在无能为力。

  于是文祥挺身而出,负起剿治京东马贼的全责。

  文祥所倚重的一个人名叫荣禄。此人字仲华,出身八旗世家,隶属上三旗的正白旗。他的祖父与父亲都在洪杨初起时,战殁于广西,荣禄以荫生补为工部主事,管理银库,这是个肥缺,却不知怎么得罪了肃顺,差点以贪污的罪名下狱。等到文祥当工部尚书,荣禄的机敏颇受赏识。以后醇王接管神机营,大加整顿,荣禄由于文祥的推荐,当了“专操大臣”兼“翼长”。如鸟之两翼,这“翼长”的职位,便等于醇王的左右手,神机营的兵权,至少有一半在他手里。

  文祥受命之日,与神机营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议,决定挑一千马兵出发,这挑选的责任,就落在荣禄身上。

  在禁军中,神机营的身价特高,是就满洲、蒙古、汉军八旗的前锋营、护军营、步军营、火器营、健锐营中,特选精锐,另成一军,总计马步二十五营。但禁军的腐败,已非一日,所以名为精锐,不过与那老弱残兵,一百步与五十步之分而已。慈禧太后也听见过许多禁军的笑话,平时摆摆样子,还不要紧,现在要出队去打仗,非同小可。所以特地嘱咐安德海,悄悄到南苑去看一看,到底是何光景?

  南苑离着京城好几十里路,等安德海赶到,挑选已经完毕。只见满街的兵,有的架着鹰,有的提着鸟笼,三五成群,或者在树荫下谈得兴高采烈,或者围着小贩吃豆汁、凉粉,也有些马兵在溜马、刷马,却是光着膀子戴一顶红缨帽,形象越发不雅。

 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,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机营的章京、管带去打听什么,只好把在茶棚子里歇足时所看到、听到的情形,向慈禧太后回奏。

  “这怎么能打仗呢?”慈禧太后忧心忡忡地说。

  “奴才还听人念了两句诗,也是挖苦咱们神机营的,叫做‘相逢多下海,此去莫登山。’奴才问他,这两句诗,头一句的‘下海’,当然是指下巴颏上留的胡子。”

  “什么?”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问:“都留了胡子了?”

  “是的。奴才也见了几个。”

  她颇有不信之意,又问:“‘此去莫登山’是什么意思呢?”

  “那个人说,下一句一个‘山’字,上一句一个‘海’字,指的是山海关,意思是说如果出山海关去剿治马贼,要当心才好。”

  “嗐,神机营叫人损成这个样子。”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。

  “奴才还听见好些新闻……”

  那确是“新闻”,说山东曹州六月里下雪,杭州在闰五月间百花齐放。这些“新闻”不知真假,但钦天监奏报,说立秋那天风从兵地起,主有暴乱。天象示警,而人事如此,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。

  “奴才在想,不有出戏叫《斩窦娥》吗?”安德海自作聪明地,“大概僧王爷在曹州死得冤枉,所以那儿也跟《斩窦娥》一样,六月里下雪。不过杭州闰五月百花齐开,该是个好兆头。”

  “什么好兆头!”慈禧太后很不高兴的斥责,“你不懂就少胡说。”

  夏行春令,决不是什么好兆头。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军机大臣们谈论。恭王说他也听见了这些“新闻”,完全是谣传。如果雨雪失时,气候不正,地方大员必有奏报,如今时隔多日;未见山东巡抚阎敬铭,浙江巡抚蒋益澧有何报告。另外可以专折言事的驻防将军和学政,亦从未提及此事,可见得是荒诞不经的谣言。

  慈禧太后认为虽是谣言,亦可看出民情好恶,人心向背。又说谣言起于局势不稳,关外的马贼,窜入关内,侵扰畿辅,百姓何能不起恐慌?然后又提到神机营,不断摇头叹息,表示失望,说是所谓“整顿”,徒托空言,并无实效,这一次文祥带队剿贼,能不能成功,大成疑问。

  她一个人说了许多话,又象责备,又象牢骚,语气中还牵连着醇王。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,除了唯唯称“是”以外,不便多说什么,倒是文祥,越次陈奏,颇有几句切实的话。他说旗营的暮气积习,由来已久,京城繁华之地,不宜练兵,现在派队出京,恰是一个历练的机会,他向两宫太后保证,此去必有捷报。

  果然,等文祥领兵一到,窜扰遵化、玉田一带的马贼,闻风先遁,他一面派兵驻守隆福寺,保护梓宫,一面派荣禄带队搜捕零星马贼。同时查明了防务疏忽的情形,参劾直隶提督徐廷楷。经此一番整顿部署,东陵一带,可保无虞,这才回京复命。

  一到京,两宫太后立即召见,大为奖勉。谈到剿治马贼的经过,文祥坦率陈奏,只是把马贼驱出关外,如不能彻底清剿,难保不卷土重来。

  慈禧对此特感关心。山东、河南、安徽的捻军;陕西、新疆的回乱;以及福建、广东的洪杨军残部;到底离京师还远,只有关外的马贼,一窜入关内便是畿辅重地,倘有疏虞,即成心腹之患。因此,听了文祥的陈奏,她已在作派兵出关的打算。

  但是,眼前已在三处用兵,再要清剿关外马贼,既无可调之兵,亦无可筹之饷。这就非通盘筹划不可了。

  筹划的结果,认为剿捻的军务,非早日收功不可。曾国藩坐镇徐州,以有定之兵,制无定之寇,主张坚决,拿他无可如何,那就只有在李鸿章身上打主意。于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给曾、李,说是:“河洛现无重兵,豫省又无著名宿将可以调派;该处居天之中,空虚可虑。因思李鸿章谋勇素著,且军力壮盛,可以亲历行间。着即亲自督带杨鼎勋等军,驰赴河洛一带,扼要驻扎,将豫西股匪,迅图扑灭,兼顾山陕门户,俾西路张总愚等股匪,不致闯入,保全完善。一俟西路剿匪事竣,即行驰回两江总督署任。”

  这就是暗示,李鸿章如果不能消灭西路捻军,就不用想再署理两江总督。所以又有这样的安排:“至两江总督,事繁任重,李鸿章带兵出省,不可无人署理;吴棠办事认真,且在清淮驻守有年,于军务亦能整顿,即着吴棠署理两江总督,其漕运总督印务,即交与李宗羲暂行署理。江苏巡抚与洋人交涉事件颇多,丁日昌籍隶粤东,熟悉洋务,以之署理江苏巡抚,可期胜任。曾国藩等接奉此旨,彼此函商,如果意见相同,即着迅速复奏,再明降谕旨。”这最后一段话,明明白白地显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胁的意思,倘或曾国藩依旧师老无功,他们师弟就不必再盘踞要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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