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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到了第二天,由刑部办了奏稿,送交华丰签押,领衔呈复。这个结果原在慈禧太后意料之中,但没有想到蔡寿祺对他所参的人,大有赔罪之意,心里不免警惕,恭王的势力还是不小!不过,这也要分两方面看,倘或不生异心,谨慎办事,那么正要他有这样驾驭各方的势力,政务的推行,才能顺利。

  这一念之间,她算是把掐在恭王脖子上的一只手松开了!不过对蔡寿祺颇为不满,在召见文祥时便说:“姓蔡的倒是怎么回事?我不知道他在玩儿什么花样?”

  “他新补了日讲起注官,急于有所表现,不免冒失。”文祥怕她发脾气要严办蔡寿祺,那又会平地起波澜,生出多少事故,所以不能不为他乞恩:“太后圣明,置而不问吧!”

  “不问也不能结案。薛焕算是洗刷了,刘蓉呢?让他明白回奏,‘善夤缘而外任封疆’,可有其事?这里再让肃王传蔡寿祺来问。我听说蔡寿祺跟刘蓉有仇,那倒说不定真的是‘误信风闻’!”

  显然的,薛焕的被“洗刷”,以及蔡寿祺的奏折和供词,出尔反尔,迹近矛盾的原因,以及他的挟嫌攻讦刘蓉,慈禧太后无不了然于胸。深宫女主,能够寸心自用,着实可畏。

  但是,无论如何,洗刷了薛焕,也就是洗刷了恭王,这一关能够过去,总算“皇恩浩荡”。文祥这样想着,因为与恭王休戚相关的感情,所以应对之间,便越发显得敬畏。而慈禧太后也很看重文祥,尤其是从罢黜恭王以后,千斤重担落在他一个人身上,依然诚诚恳恳,尽力维持大局,既无为恭王不平的悻悻之意,亦没有任何乘机揽权的行为,真正是个君子人。

  就因为这样,谈得时间就长了,文祥一看这天的情形很好,觉得有个一直在找机会想提出来的请求,正好在此时奏陈。于是找了个空隙,从容说道:“臣暂领枢务,实在力不胜任,唯有以勤补拙,尽心尽力去办。不过,蒙赏的差使实在太多,请两位太后恩典,开掉一两个。”

  “这为什么?”慈禧太后诧异地;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在发牢骚。

  “实在是忙不过来。”文祥答道:“现在军机处只有三个人。”

  “宝鋆不是快出闱了吗?”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题。

  “是。”文祥顿了一下答道:“宝鋆一出闱,得要去看‘大工’。”

  “大工”是指文宗的“定陵”工程,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一声:“哦!”显得她们都极其重视此事。

  “那么,你想开掉什么差使呢?”

  “臣请旨开去内务府大臣的差使。”

  这倒是正中下怀,慈禧太后早就听了安德海的丛恿,说内务府大臣非要是那里出身的人来干,才懂“规矩”,所以点点头说:“好吧,等我想一想。”

  “‘大工’现在怎么样?”慈安太后问道:“好久没有派人去看了。”

  “两位太后请放心,大工由恭亲王、宝鋆敬谨办理,十分用心。目前恭亲王虽然不能再管,宝鋆也在闱中,可是规章制度定得好,工程照常恭办,并无延误。”

  “这好!你们多用点儿心,这是大行皇帝最后一件大事。”

  提到先帝,三位枢臣,一齐伏地顿首。等退了出来,大家的心情都觉得比前些日子轻松,约好了退值以后一起去看恭王。

 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变为感慨,特别是在这“开到荼蘼花事了”的天气,留春无计,特有闲愁,正凭栏独坐,望着满园新绿,追想那芳菲满眼的日子,自觉荣枯之间,去来无端,恍如一场春梦。

  于是有两句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,悄然吟道:“手拍阑干思往事,只愁春去不分明。”自己低声吟哦了一番,觉得还有些寄托,便按着“八庚”的韵,继续构思,想把它凑成一首七绝。

  等文祥、李棠阶、曹毓瑛一到,诗兴自然被打断了。他们三个人早就商量好了,此来的用意是要劝恭王不必灰心,天意渐回,重起大用的日子不会太远,在韬光养晦以外,应该有所振作。

  恭王对李棠阶比较客气,唯唯地敷衍着,及至李棠阶告辞,在文祥和曹毓瑛面前,他说话就无须顾忌了,“你们要我如何振作?”他悻悻地问,“难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,喝茶聊闲天,等‘里头’随时‘叫’吗?”

  “内廷行走”原该如此,有些王公还巴结不到这一步,但对恭王来说,这样子是太屈尊了。文祥知道他是发牢骚,便把他拉到一边。这番密谈连曹毓瑛都避开,自是腑肺之言,恭王听了他的劝,第二天开始,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去办事。关于洋务交涉,或者报闻,或者请旨的奏折,一个接一个递了上来,很快地引起了两宫太后的注意。

  “我要说句良心话,”慈安太后对慈禧说:“老六办事是好的。能干,又勤快。”

  “谁说不是呢!就怕他太傲。”

  “这一回把他折腾得也够受的,我看……”

  “姐姐!”慈禧太后赶紧拦着她说,“你的意思我知道,慢慢儿来。”

  “我是不放心大工。我看还是得让老六管着一点儿。”

  “我已经想到了。这件事得要交给宝鋆,等他出了闱再说吧!”

  两宫太后谈这些话的时候,已有无数人在琉璃厂看“红录”。闱中已在填榜,聚奎堂上,总裁贾桢、副总裁宝鋆南向正坐,左首是“钤榜大臣”、右首是“知贡举”,十八房官,东西列坐,提调和内外监试,则面对总裁,坐在南面,堂下拆卷,拆一名,唱一名,填一名。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,早就跟闱中的杂役接头好的,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中塞一张纸条出来,一面报喜讨赏,一面在自己店铺门口贴出红报条,这就是‘红录”。

  “红录”所报的新贡士,照例从第六名开始。闱中填榜也是从第六名开头,前五名称为“五魁”,要到最后才揭晓,也是从第五名往上拆。拆到五魁,总在深夜,誊录、书手、刻工、号军、杂役,还有考官带入闱中的听差,总有数百人之多,人手红烛,围着写榜的长桌子,照耀得满堂华辉,喜气洋洋,称为“闹五魁”。然后鸣炮击鼓出榜。

  这就该出闱了。天亮开“龙门”,贾桢和宝鋆率领着所有的内帘官,在外帘官迎接慰劳之下,结束了历时一个月的抡才大典。等宝鋆回到私邸,已有许多新贡士来拜“座主”,大礼参拜,奉上“贽敬”,一口一个“老师”,既恭敬,又亲热,就象得了个好儿子一样。这原是当考官最得意,最开心的时候,但宝鋆心不在焉,吩咐门上,凡有门生来拜,贽敬照收,人却不见。自己略问一问家事,随即换了便衣,传轿到恭王府。

  恭王是早在盼望这一天了。他与宝鋆的交情,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,那或者可以说是缘分,否则就无法解释了。因为他们之间——至少在恭王是如此,不涉丝毫名位之念,或许这正是恭王与宝鋆的交情,所以特殊的原因。在宫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,他都是第一人,举止言语,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或顾忌,那就象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似地不舒服,惟有与宝鋆在一起,他才可以忘却自己的身分,放浪形骸,领略“人贵适意”的真趣。

  这也就是知己了!一个急着要来探望,如饥如渴,一个也知道他出闱以后便会来,早就预备着尽一日之欢。宝鋆也可以算作“老饕”,最爱吃鱼翅,恭王府的鱼翅,就是他当浙江学政,道出山东,从穷奢极侈的河工上学来,转授给恭王府的厨子的。那鱼翅的讲究,还不仅在于配料,发鱼翅就匪夷所思,干翅不用水泡,用网油包扎上笼蒸透发开,然后费多少肥鸡,多少“陈腿”,花几天的工夫,煨成一盂。这天恭王就以这味鱼翅迎候宝鋆。

  如果是平日相见,而座无生客,往往口没遮拦,任何谐谑都不算意外,但这天不同,说来说去,还是因为恭王所遭受的打击太重了,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放开一切的轻松心情。

  小别重逢,仿佛陌生了似的,相对添许多周旋的形迹,首先问到闱中的情形,“许星叔最得意。”宝鋆答道:“得士二十一人。”

  “我也没有打听‘红录’,那些人中了?”

  “杭州的汪鸣銮、湖南的王先谦、广西的唐景崧。”宝鋆屈着手指,一个个数给他听。

  “吴汝纶呢?”

  “那自然是必中的。”

  “还好!”恭王笑道:“可免主司无眼之讥。”

  “不过他吃亏在书法。”宝鋆摇着头,“殿试只怕会打在‘三甲’里面。”

  “今年不知会出怎么一个状元?上一科的状元,谁会想得到是个病人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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