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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这话她不愿说破,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——哼!她在心里冷笑,恭王自以为本事大得很,让他去碰两个钉子,杀杀他的气焰也好!而且,这对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:就象当初诏令李鸿章会剿,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,会策励将士格外用命。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,那就越发不必多说了。

 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,吴棠调署江苏巡抚,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获。这道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,定在十月初十颁发,作为慈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。

  【十二】

 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寿,安德海早就在宫内各处发议论了,说她操劳国事,戡平大乱,皇上崇功报德,该显一显孝心,而况天下太平,正该好好热闹一下。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说动了心,有意铺张一番。但这样的事,臣下无人奏请,自己就不便开口。当然,有“孝心”的人是有的,只是恭王口口声声要省俭,没有人敢贸然提议。

  因此,以国服虽除,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,国家的大庆典,依然从简。十月初十这一天,跟去年一样,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从着,到长春宫来请安,侍奉早膳。然后于辰正时分,临御慈宁宫,由皇帝率领王公大臣,在慈宁门外,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叩贺圣寿的仪典,就算告成了。

  当然,宫内有小规模的庆贺节目,在粹芳斋接受福晋命妇的叩祝,接着开戏,皇帝亲侍午膳。这一顿饭在戏台前面吃了三个半时辰,从午前十点,到午后五点才罢。

  福晋命妇磕头辞出,两宫太后命驾还宫。秋深日短,已到掌灯时分,慈禧太后累了一天,原想早些休息,但人声一静,一颗心倒反静不下来了。

  在粹芳斋是百鸟朝拱的凤凰,回到寝宫便是临流自怜的孤鸾。每到此刻,便是她把“太后”的尊衔,看得一文不值的时候!三年来养成的习惯,凡是遇到这样的心境,她就必须找一件事来做——什么事都好,只要使她能转移心境。有个最简单的方法,挑个平日看得不顺眼的太监或宫女,随便说个错,把他们痛骂一阵,或者“传杖”打一顿,借他人的哀啼,发自己的怨气,最见效不过。

  但这一天不行,大好的日子,不为别人,也得为自己忌讳。正在踌躇着,不知找个什么消遣好的当儿,一眼望了出去,顿觉心中一喜。

  是大公主来了!她今年十一岁,但发育得快,娉娉婷婷,快将脱却稚气,而说话行事,更不象十一岁的小姑娘。慈禧太后十分宠她,不但宠,甚至还有些忌惮她,因为她有时说的话,叫人驳不倒,辩不得,除掉依她,竟无第二个办法。

 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。大公主一见,从容不迫地立定,袅袅娜娜地蹲下身子去,请了个极漂亮的安,然后闪开,让跟着来的一名“谙达”太监,两名“精奇妈妈”跪安。

  “谙达”太监张福有,手里捧着个锦袱包裹的朱红描金大漆盒,慈禧太后便即问道:“那是什么呀?”

  “我奶奶,”这是指她的生母,恭王福晋,大公主说:“今儿进宫拜寿,又给我捎了东西来,我拿来给皇额娘瞧瞧。”

  “好的,我瞧瞧!”

  进屋把漆盒打开,里面花样极多,一眼看不清,只觉得都是些西洋玩艺,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红羊皮镶裹的望远镜朝窗外看了看,随手放下,又捡起一个玻璃瓶,望着上面的国字问:“这是什么玩艺?”

  “香水儿!”大公主答道:“是法国公使夫人送的。”

  “送给谁啊?”

  “送给我奶奶。”

  “噢!”慈禧太后又问:“送得不少吧?”

  “就这么一瓶。”

  听说就这一瓶,她心里的感觉就不同了。如果京城里就这独一无二的一份,这应该归谁所有呢?

 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,大公主已经开口了:“我奶奶说,这瓶香水儿不敢用,叫我也留着玩儿,别打开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慈禧太后愕然相问。

  “说是不庄重。让人闻见了香水味儿,说用鬼子的东西,怕皇额娘会骂。”

  “小东西!”慈禧太后笑道:“你舍不得就舍不得,还使个花招儿干什么?”

  “我舍得,我也不会使花招,拿这些东西来给皇额娘瞧,就打算着孝敬皇额娘的。”

  听得这话,慈禧太后十分高兴,把漆盒丢在一边,拉着她的手要跟她闲话。

  “今儿的戏,你看得懂吗?”

  “看,怎么看不懂啊?”

  语气未完,慈禧太后随又问道:“今天的戏不好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好不好?反正我不爱听。”

  这话奇了!从去年十月孝服一满,初一、十五常在漱芳斋演戏,听了这么多天,竟说“反正不爱听”,那么:“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稳稳坐着,仿佛听得挺得劲儿似的,那是怎么回事啊!”

  “那是规矩啊!”大公主把脸一扬,越显得象个大人了。

  对了,规矩,在太后面前陪着听戏,还能懒懒地,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来?她这一说,慈禧太后倒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。

  “照这一说,你是根本不爱听戏?”

  “也不是。”大公主说,“我不爱听昆腔——昆腔没有皮黄好听。”

  “你说说,皮黄怎么好听?”

  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没有听过皮黄,但宫里十几年,听的都是升平署太监扮演的昆腔,偶有皮黄戏也不多。近年“三庆”、“四喜”两班,名伶迭出,王公府第每有喜庆堂会,必传此两班当差。名为当差,赏赐极丰,演出自然特别卖力,名伶秘本,平日轻易不肯一露的,亦往往在这等大堂会中献技。大公主从小跟着恭王福晋到亲友家应酬,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,父子两代都久任督抚,起居奢华,凡有小小的喜庆,都要演戏,所以大公主在这方面的见闻,比慈禧太后广得多。

  她的领悟力高,记性又好,口齿又伶俐,讲刘赶三的丑婆子、讲卢胜奎的诸葛亮,把个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,一直到上了床,还在回味。

  怎么能够听一听那些个戏才好!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转念,要把外面的戏班子传进来,自然不可,听说那家王公府第有堂会,突然临幸,一饱耳福,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。看起来在宫里实在无趣!

  丢下这件事,她又想到大公主,那模样儿此刻回想起来,似乎与平日的印象不同。仔细一琢磨,才确确实实发觉,果然有异于别的十一岁的女孩子。丽太妃生的公主,才小她一岁,但站在一起来比,至少要相差三、四岁。不能再拿大公主当孩子来看了!

  不知将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?此念一动,慈禧太后突然兴奋,有件很有趣的事,在等着自己去做:指婚!

  大清朝的规矩,王公家的儿女婚配,不得自主,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,名为“指婚”。为大公主指婚,便等于自己择婿,更是名正言顺的事,不妨趁早挑选起来。

  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,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闲话时,就忍不住提了起来,“姐姐,”她问:“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没有?”

  慈安太后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,一时倒愣住了,“问这个干吗?”她问,“是什么人家啊?”

  “咱们那个大妞,不该找婆家了吗?”

  原来如此!慈安太后笑了:“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。”

  “六爷夫妇,把他们那个孩子给了咱们,可不能委屈人家。

  我得趁早替她挑。”

  “到底还小。不过……,”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说,“大妞还真不象十一岁的人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罗。早年仅有十三、四岁就办喜事的。”慈禧太后自言自语地,“早早儿的抱个外孙子,也好!”

  “想得这么远!”慈安太后笑了笑,又说:“咱们自己那一个呢?”

  “那一个”是指丽太妃所出的公主,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敛:“这个,当然也得替她留心。”

  “嗳!”慈安太后点点头:“总归还不忙,慢慢儿留心吧!”

  这一番闲话,说过也就搁置了。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,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事,在私底下纷纷谈论。消息传到宫外,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,无不注意,但心里的想法不同,有些人家认为“尚主”是麻烦不是荣耀,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,颇想高攀这门亲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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