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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这当然情真事确,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?供词的抄本,曾经曾国藩删节,特别是最后一段,李秀成自言,他可以只手收齐长江南北两岸,数十万洪军投降清朝。收齐部众后,正蔓延于中原的捻匪,可以举手而平。又说“招降事宜有十要”,洪秀全有“十误”,这“十要”和“十误”是什么?鉴园的主宾都不知道,因为已“全归删节”了。

  “何必如此?”恭王摇着头说:“莫非有什么碍语?”

  “诸公请听此一段。”宝鋆大声念着李秀成的供词:“‘李巡抚有上海,关税重、钱多,故招鬼兵与我交战。’”

  这是指李鸿章用上海的关税,招募洋人戈登·华尔的“常胜军”而言。在座的人都隐约听说过,上海的关税是李鸿章的一大利薮,现在从敌人口中得到证实。由此来看,李秀成的供词,另有一种可借以考察东南统兵大臣的作用,便越发需要阅看全文了。

  于是在席间商定,用谕旨饬知曾国藩两事,一是补送李秀成原供删节的部分,再是查询洪福瑱的实在下落。

  “李秀成既已伏法,洪福瑱一个乳臭小儿,不足为患。”文祥的思考,一向比较深远,此时提出了一个极现实的顾虑:“大乱将次戡平,用不了这么多兵力,湘军如果不裁,不但坐縻粮饷,而且各处散兵游勇,势将骚扰地方,须早自为计。”在座的人,都以他的话为然,唯有李棠阶例外,“不要紧!”他说,“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,曾涤生自己就会有处置。”

  “啊,啊!”恭王象是被提醒了什么,双目灼灼地看着李棠阶说:“你早年跟曾涤生是讲学的朋友,对于曾氏弟兄,知之甚深。曾老九这个人,到底怎么样?”

  话题就这样轻轻一转,到了曾国荃身上。李棠阶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,徐徐答道:“曾沅甫那时只有十八、九岁,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两年,功名之士的底子,与他老兄的方正谨饬,根本是两路。不过曾涤生的品鉴人物,确有独到的眼光。我记得他送沅甫回湖南,有两句诗:‘辰君平正午君奇,屈指老沅真白眉’,辰君、午君是指他另外两个兄弟,国潢和国华,沅甫如今建此殊勋,真是他曾家的‘白眉’。不过,可惜了!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李棠阶摇头叹息:“百世勋名,都为伪‘天王府’一把火烧得大打折扣了!”

  这一说,正触及恭王不满曾国荃的地方,顿时把一双长眉皱紧了。

  大家都不作声,论人的操守,发言要慎重含蓄,只有宝鋆是个欠深沉的人,大声说道:“是啊,这些日子南方有人来,说得可热闹啦!”

  “怎么说?”

  “不但曾老九,湘军人人都发了大财。伪‘王府’,无不烧得干干净净,只有陈玉成的‘英王府’因为空着,没有烧。”宝鋆又说,“就算全烧了,多少也剩下一点儿,‘金银如海’,一下子化为乌有,这也太说不过去了。”

  “奇就奇在这儿。到底是烧掉的呢,还是叫人劫走了?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。”

  “怎么是烧掉的?真金不怕火烧!”

  持重的文祥作恕词:“也许是逃走的那些个‘王’,自己带走了,亦未可知。”

  “不对,不对!”宝鋆使劲摇着头说:“仓卒之间,那带得完?没有看见李秀成的供词,他逃命都是骑的一匹劣马,可以想见骡马极少。凭手提肩挑,能拿得走多少?”

  这样一分析,除非承认“天王府”原就一无所有,否则就不能不坐实了曾国荃一军破江宁以后,搜括一空。而江宁被围四十几天,交通断绝,“天王府”的财货无从私运出城,然则怎会“原就一无所有”?

  “唉!”恭王重重地叹口气,站起身来,走了两步,倏地住脚,满脸懊恼地说: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?如果国库充裕,也就算了,偏偏又穷得这个样子,大乱戡平竟无以善其后,咱们对上对下,怎么交代?”

 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烦恼,然而不免对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,有自寻烦恼的感想。这也怪不得他。以宣宗的爱子,为先帝的同乳,其间虽有猜嫌,而清议认为他是受屈的一方。三年前的一场政变,对社稷而言,正统不堕,有旋乾转坤之功。这三年来,敬老尊贤,严明纲纪,而信任曾国藩,比起肃顺来有过之无不及。就因为有此一份魄力,内外配合,各尽其善,得收大功,这是恭王的人所难及的机会与长处。

  然而天满贵胄,不管天资如何卓绝,阅历到底非可强致,这倒不关乎年龄,在于地位和见闻。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,他的见闻限于京畿以内的风土人情。因此,他用着曾国藩的眼光来看曾国荃,便构成了绝大的错误。

  除了恭王以外,在座的人都觉得李棠阶指曾国荃为“功名之士”,是个相当含蓄的好说法。因为,不便说他所学的是五代的藩镇,打胜仗只为占城池,占城池只为封官库,封了官库,然后借故回乡,求田问舍。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,早在咸丰九年,曾国荃在家乡构建大宅,前有辕门,内有戏台,搞不清他是总督衙门,还是王府?这个荒谬的笑话,恭王应该知道。李鸿章看他老师曾国藩的面子,卖曾国荃的交情,既克常州,按兵不动,让“老九”独成复金陵之功,好为所欲为,这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,恭王更应该知道。然则看了“宋史”和“十国春秋”上的记载,以为曾国荃克金陵,会象曹彬下江南,收金陵那样,躬自勒兵守宫门,严申军纪,秋毫无犯,然后把南唐二主之遗,自金银珠宝到古玩书画,尽行捆载而北,悉数点交内府。那不是太天真了吗?

  这些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,那就只有解劝了。只苦于不易措词,说是百战艰难,说是不世勋名,都可以作为恕词,但有曾国荃的那位老兄,摆在一起,相形之下,反显得曾老九的不可恕。因此,所有的劝慰,都成了不着边际的闲话,谈得倦了,纷纷告辞。

  只有宝鋆留了下来,换了一个地方陪恭王消磨长日。那是竹荫深处,做成茅屋似的一个书斋。彼此脱略形迹,科头短衣,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头侍奉之下,随意闲谈,从宫闱到市井,想到什么便说什么,不用修词,也不用顾忌。

  这一天谈的,比较算是正经话,话题依然是在恭王的烦恼上,国库支绌,而曾国藩要钱办善后。

  宝鋆到底比恭王的阅历要深些,“理他那些话干什么?曾涤生说伪‘王府’一文不名,也不过替他那位老弟,作一番掩耳盗铃的说词而已!”宝鋆以户部尚书的地位又说:“你以为他真会到我这儿来要钱吗?不会!曾涤生的理学,不是倭艮峰的理学。他是胸有丘壑,是绝大经济的人,打了这么多年仗,要兵要饷,还不是他自己想办法!如今办善后,本该借助于地方的,难道他倒非要朝廷拨款,才会动手?你想想嘛,这话是不是呢?”

  恭王笑了:“你这话,刚才当着那么多人,为什么不说?”

  “我为什么要说这话?泄了底儿,对我有什么好处?”宝鋆又说:“户部的堂官,实在难当,里里外外都不体谅,真是有苦难言。”

  恭王听他的语气中带着牢骚,不由得把他的话又玩味了一遍。管钱的衙门,局外人所求不遂,自有怨言,是可想而知的,似乎内部也不体谅堂官,那是怎么回事呢?

  于是他问:“什么叫‘里里外外’?你部里怎么啦?”

  “还不是为了慈安太后万寿那天的那一道恩旨。”

  这一说,恭王明白了。慈安太后万寿那一天,特颁上谕一道,军兴以来,各省的军需支出,无需报销,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,仍按常规办理。这道谕旨,表面说是从户部所请,实际上是恭王的决定。他的想法是,历年用兵,都是各省自己筹饷,纵有所谓“协饷”,由未被兵灾的各省,设法接济,一半也是靠统兵大员的私人关系,宛转情商得来。朝廷既未尽到多大的力量,此时自不宜苛求,而且一笔烂帐,不知算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?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,快刀斩乱麻,一了百了,倒也痛快。

  这是个颇为果敢的决定,不但前方的将帅,如释重负,激起感恩图报之心,就是不相干的人,也觉得朝廷宽厚公平,显得是有魄力的宏远气局。然而户部、兵部的司员书吏,正摩拳擦掌,要在这一笔上万万两银子的军需奏销案中,狠狠挑剔指驳,不好好拿个成数过来,休想过关。这一来,万事皆空,自然要大发怨言。

  宝鋆看到恭王的脸色,猜到他的心情,随又说道:“我也不理他们。这也好,正因为他们大失所望,愈见得这件事办得漂亮!真的,背地里谈起来都这么说:除了恭王,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担当。上万万两的军费支出,说一声算了就算了,这是多大的手面哪?”

  随便几句话,把恭王心中的不快,一扫而空,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,脱手万金,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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