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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“那不会吧?”东太后迟疑地说。

  “不会?哼,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‘必经朕盖用图章,始行颁发。’皇帝何尝盖过那两方图章?瞪着眼撒谎都会,还有什么事不会?”

  “那不给!”东太后极坚决地说:“不管他们说什么,图章决不能交出去。”

  话越扯越远,谈到深夜,除却暂时搁置以外,别无善策。西太后一觉醒来,倚枕沉思,前前后后想了一遍,忽生灵感,觉得暂时搁置也好,趁这几天,要把顾命大臣凌逼孤儿寡妇,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,遗溺在太后身上的惨状,宣扬出去,让大小臣工,纷纷议论,批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礼。有了这样一种形势,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压了下去,那时再来处理“敬陈管见”一折,阻碍就会少得多。

  主意是打定了,却不与东太后说破,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,已经看过的奏折都发了下去,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,到了东暖阁。

  两宫见了礼,道了早安,西太后安闲地说道:“昨儿我又想了半夜,还是照姐姐的办法,暂时搁一搁吧!”一面说,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,“这些东西,你收着好了。”

  这是谦礼的表示,东太后相当高兴,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。然后又谈到顾命八大臣,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,对于“六额驸”,觉得他可怜,而杜翰则令人可恨,西太后说了句成语:“为虎作伥”,东太后不懂它的意思,于是又为她解释,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了。

 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,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,西太后无意间默数了一下,失声轻喊:“啊呀,打九下了!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?”

  按常例:奏折发了下去,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——辰正时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来核阅,偶尔晚一些,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,所以西太后随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,立等回话。

 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,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,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件送来?已经到宫门口去查问了,等有了结果,再来回奏。

 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,双喜来报,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,又说:“陈胜文说有极要紧的事回奏,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。”

 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,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,陈胜文作此要求,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。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,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。

 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,陈胜文磕过了头,膝行数步,神色忧惶地轻声说道:“启奏两位皇太后,各衙门人心惶惶,怕要出乱子!”

  一听这话,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,“怎么啦?”她顿一顿足说:“出了什么事啊?”

  “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,把发下去的上谕、奏折,搁着不看。”

  “啊!”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。

  “那有这种事……”

  “不!”东太后还在怀疑,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,已深信其事,所以打断了她的话说:“陈胜文说得不错的。我……,”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,太阳穴上的青筋,隐隐跳动,咬着牙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道:“我没有想到,他们还有这一手。”

  “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!”

  “哼!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?咱们朝宽里去想,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逼。”西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,转脸吩咐陈胜文:“很好!你再去打听,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。”

  “是!”陈胜文又说:“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。”

  “知道了!你下去吧!告诉他们,别满处去胡说八道。”

 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,两宫太后,相顾凄然,东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几次,终于痛心疾首地叹息:“大行皇帝驾崩,还不到一个月。唉!”

  西太后不响,紧闭着嘴唇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,可有类此的先例?应付的办法如何?想来想去,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。但今昔异势,无拳无勇,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为的。

  “如今怎么办呢?”东太后又说,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。

  她的思路被打断,茫然地问:“什么怎么办?”

  “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。”

  “还存着!”

  东太后一扬,“这不是办法吧?”她迟疑地表示不妥。

  “除了跟他们耗以外,还有什么好办法?”

  东太后默然,有句话想说不敢说。

 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,“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!”她大声地说,脸涨得通红,“我只有两个办法。”

  肯说办法就好。东太后急忙接口:“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。”

  “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,倒要问问他们,这样子‘是诚何心’?”

 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,针锋相对,倍见犀利,是好词令,但是不过口头上徒然快意而已,东太后乱摇着手说:“不好,不好!”

  “那么就耗着,看谁耗得过谁?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?”

  东太后倒抽一口冷气,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,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气头上,越说越气,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。

  于是她站起身来,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:“妹妹,我虽不中用,事情大小好歹也还看得出来。我何尝不生气,不过想到有句话,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。”

 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,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:“姐姐,你想到句什么话呀?”

  “有道是‘忍辱负重’。”

  “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。”

  “正因为不容易忍,要能忍了下去,才更值钱。”东太后又说,“妹妹,你一向比我有决断,拿得起,放得下,我就靠你了。你慢慢儿想吧!”

 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,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,想来想去,手里没有可调遣的力量,一下子制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,这口气在热河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!

  东太后在烟波致爽殿,心里也是七上八下,越想越害怕,外面却又一次一次来密奏,因为八大臣的决意“搁车”,人心非常不安,这也许是实情,也许是太监的张皇。她方寸已乱,无法细辨,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的必要。

 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,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,同时开口,却又同时缩住了话,终于是东太后让西太后先说。

  “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,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,你看行不行?”

  “这倒是个好主意,可惜办不到。”东太后摇摇头说。

  “何以呢?”

  “肃顺他们说过,太后不宜召见外臣。”

  “有这话?”西太后讶然地,“我怎么没有听说?”

  “这是双喜不知从那儿听了来告诉我的。还有呐,六爷来了,杜翰就想拦着他,不叫他跟咱们见面,说叔嫂要避嫌疑。”

  西太后越发诧异:“这话我更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我怕你听了生气,没有告诉你。”

 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,把双眉皱成一结,哑然半晌,以近乎绝望无告的声音问道:“照这样子说,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禁了吗?”

  东太后不作声,眼圈慢慢红了。

  “这不是哭的事!”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,望着西南天际,遥想御辇到京,群臣接驾的光景,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:“到那一天,还容不得我说话?”

  于是她走了回来,取出一个蜀锦小囊,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的手里,小囊中装的是那方“同道堂”的图章,回到东暖阁,东太后亲自以抖颤的手,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上钤了印,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去。

  端华的“掐脖子”的绝招,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“投降”了!顾命八臣,大获全胜,喜不可言。但等“明发”一下,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,有的惊骇、有的叹息、有的沮丧、有的愤怒,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襄政务的权威,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。

 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,或者私下交谈,都不敢轻易表露。唯一的例外是醇王,看到“是诚何心”那句话,愤不可遏,声色俱厉地表示,且“走着瞧”,余怒不息,还要再说时,让“老五太爷”喝住了。

 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,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,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。

 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,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。他姓苏完派尔佳氏,字克斋,隶属于镶白旗,原是举人出身,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,成了翰林。咸丰二年,由文转武,在安徽、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,赏花翎赏黄马褂、赏“巴图鲁”名号,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,很快地都有了。

  到咸丰三年七月,怀庆解围,胜保乘胜追击,由河南入山西,克复洪洞、平阳,被授为“钦差大臣”,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,节制各路,特赐康熙朝的“神雀刀”,等于尚方宝剑,二品的副将以下,贻误军情的,可以先斩后奏。这时胜保才三十岁,踌躇满志之余,刻了两方闲章,自鸣得急,一方的印文是“十五入泮宫,二十入词林,三十为大将”,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“克斋”的别号,想了双关的四个字:“我战则克”,但山东人不以为然,不叫他胜保,叫他“败保”。

 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,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,八里桥一仗,胜保负伤,仗虽打败,无论如何总是在打,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,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,不可同日而语了,因此“抚局”还不算太棘手,而胜保的“威望”也没有丧失多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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