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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“回了城,”醇王极兴奋地问道:“六哥,你预备怎么办?”

  “这会儿还没有准稿子。走着瞧吧!”

  这话让醇王觉得委屈。他自觉已颇能有所作为了,而这位六哥,还是把他归入老八、老九一堆,当做一个孩子,什么要紧话也不肯说。

  自然,看他脸上的表情,恭王便已知道他心里的话。“你别忙!”他安慰他说,“我知道你是我一个好帮手,可是我实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?等我想妥当了,少不了有你卖力气的时候。”

  几句话,立该又把醇王说得满怀兴奋。打倒了肃顺,当然是六哥当权,那时候就决不会光干这个摆样子的“御前大臣”了!他才疏而志大,一直在想整顿八旗亲军,练成劲旅,纵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,铁骑所至,纵横无敌,至少也要旗帜鲜明,器械精良,摆出来满是士饱马腾,显得极精神的样子,才能把“到营要少、雇替要早、见贼要跑”的坏名誉洗刷掉。

  他在想着未来,做哥哥的却在想着过去,“我实在想不明白!”恭王困感而伤心地,“先帝何以始终不愿意跟我见面,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代!”

  “那都是肃六一手遮天!”醇王愤愤地说,“病重的那几天,老五太爷带着五哥和我,特为去问安,说不上两句话,就让肃六使个花招,给撵出来了。”接着,他把大行皇帝崩逝之前的情形,细细说了给恭王听。

  “唉!”痛心的恭王,唯有付之浩叹。

  “大行皇帝对不起咱们,咱们可不能对不起大行皇帝。得把阿玛遗下来的基业,好好保住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了。”恭王颇为嘉许,“咱们弟兄都存此心,大清的天下,一定能保得住。”

  看来是泛泛的话,其实含意甚深——指肃顺、也指洪杨,醇王倒是好好地体味了一会,把的的话紧紧记住了。

  “六哥请安置吧!”醇王站起来请了个安,“我跟你告辞。”

  “好,我还有几天耽搁,再谈吧!”恭王把他送到廊沿,又低声说道:“以后,有什么事,我会让曹琢如告诉你。宫里有什么话传出来,你也告诉琢如好了。”

  恭王的想法,与曹毓瑛的“灵感”不谋而合,曹毓瑛也已想到,从醇王身上,可以建立一条稳妥的交通宫禁的秘密通路。

  醇王福晋是西太后的胞妹,出入宫禁,无足为奇,而作为近支亲贵的醇王,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个不容易想得起来的、无关重轻的人物,所以由这条线来传达秘密消息,十分可靠。历来宫廷中有大变局,成败关键,往往系于一个“密”字,现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条路线,真是天意安排,成功可必!

  兴奋的曹毓瑛,由这个发现,细心推求,他认为恭王根本不必再进宫当面回奏,御前召对,摒人密议,一上去就是个把时辰,任何人都会有所猜疑,何况是虎视眈眈的肃顺?所以能有办法避开猜嫌,又何乐不为?

  不但恭王非万不得已不必进宫,就是自己,非万不得已亦不必与恭王见面。一想到此,他改变了主意,原来准备第二天再找机会,继续他与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断了的谈话,现在不妨以笔代舌,作未竟之谈。

  于是,他剔亮了灯,拈一张在京里琉璃厂纸铺特制的仿薛涛笺,握笔在手,稍稍思索了一下,挥毫如飞,倾刻间就写完了一张信笺,立刻又取一张,接着写下去,一口气写了七张才搁笔。

  这七张信中,没有一句套语,看来是个极其切实的“条陈”,首先就说了所以“函陈”的原因,然后建议恭王要“示人以无为”,梓宫不妨多叩谒,太后却要少见面,同时透过醇王夫妇的关系,向两宫太后申明赞成垂帘,但不能操之过急的苦衷。

  至于试探垂帘,朱学勤所设计的发动清议,需要加紧进行,下一步就看肃顺他们的反应而定,他们如果是无可无不可,则只要有个御史,上一道奏折,正式提出垂帘的建议,原折发交王公大臣、六部九卿、翰詹科道,妥议具奏,则水到渠成,当然最好,但多半不会有这样顺理成章的好事,那就得陈兵示威了。

  对于这一点,曹毓瑛不肯多写。他心目中原有个胜保,可是胜保桀骜不驯,令人不能没有戒心。所以到底是调怎样一支兵来镇慑肃顺,他觉得最好由恭王自己来决定,而且,笼络胜保的工作,文祥和朱学勤已经在做了,也不必再多费笔墨。

  信中没有收信人和发信人的名款,最后只写上“两浑”二字,又加上一句:“阅讫付火。”然后开了信封:“鉴园主人亲启”,这是恭王的别号。

  在未曾封缄以前,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,慢慢踱到窗前,望着熹微的曙色,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一番,忽然觉得世事如棋,翻覆甚易,这里通宵不寐在计算肃顺,也许那面肃顺、杜翰他们,也正是如此在计算恭王,有此警惕,越发谨慎,便在信上特加一笔,劝恭王早日回京,好松弛对方的戒备。

  一切妥帖,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应该入宫的时刻,稍稍假寐,便即漱洗早食,套车到军机处。同事比他到得早的还有,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结上进的郑锡瀛。

  曹毓瑛是个深沉有涵养的人,这十几天来,郑锡瀛飞扬浮躁,而他的态度,依旧保持着同事间应有的礼貌。但这天一早相见,郑锡瀛却又一变往日的妄自尊大,满面含笑地招呼过了,跟着走了进来,显然的,这是有话要说。

  “琢翁!”等他刚一坐下来,郑锡瀛便凑在他身边,低声说道:“昨儿我听怡王在说,今晚上请恭王,陪客有你。”

  “喔,”曹毓瑛心想,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,何必摆出如此郑重的姿态?真个可笑!心里有此一念,便有意装得吃惊的神气,“啊!怎么挑我来作陪呢?还有什么人?”

  “有他们‘八位’,还有几位王爷。”

  “不是说那些贵人。我是说咱们这里的同事。”曹毓瑛紧接着又加了一句,“当然有你罗!”

  “没有,没有。除琢翁以外,别无他人。”

  “这,这……,”曹毓瑛把身子往后一仰,靠在椅背上作个废然的神态,“这我倒不便去了。”

  “何以呢?”

  “让别人看着,仿佛我拚命在巴结似地。”

  话中有刺,郑锡瀛听着不是味,强笑道:“那也谈不到什么巴结不巴结,做此官、行此礼,‘堂上’看得起咱们,咱们还能端架子吗?”

  “对,对!”说着,他把公事移了移,表示不想谈下去了。

  郑锡瀛自觉没趣,逡巡离去。曹毓瑛随即也把这件事丢开。等军机大臣到齐,发下前一天进呈的奏折,检点一遍,或者是例行公事,或者是交部核议,并无立刻要办的急件,“上头”也不曾“叫起”,这是十分清闲的一天,便在心里盘算,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给恭王?

 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,有个侍应奔走的“苏拉”,到他面前躬身说道:“怡王爷请!”

  到了对面屋子,只有怡、郑两位在,请过了安,照“坐听立回”的规矩,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。怡王先吩咐了几件公事,然后说道:“琢如!今儿晚上请恭王吃个便饭,奉屈作陪。国丧不宴客,我就不下帖子了。你早些个来,大家聊聊。”

  “是,”曹毓瑛站起身答道:“我早早到府里伺候。”说着,退后两步,正要请安退出,怡王又把他喊住了。

  “请等一下,”他问:“王少鹤是怎么回事?仿佛挺不痛快似的。”

  王少鹤就是王拯,在军机章京中,资格也很老了,但他志不在此,希望外放,这一次学政掣签,没有掣着,已是大为失望,后来又听说签筒中根本没有他的名字,连个候选的机会都不给,便十分生气,告病假要回京城。这段经过,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,如果照实回答,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,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。

  “没有怎么不痛快。他身子不好,精神差了,看上去象是不大爱理人。”曹毓瑛又说:“请王爷赏了他的假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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