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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也不过刚刚坐定,听差来通知肃顺,说有户部司员,从京里赶到,有要紧公事禀报。

  “你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?”肃顺申斥听差,“为什么不告诉他,有公事到衙门去接头。这会,我那儿有工夫见他?”

  “原是衙门里的‘笔帖式’陪了来的,说有一样要紧东西,得赶快给中堂送了来。”

  “好吧!”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,出去见客去了。

 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肃顺重又回到水阁,春风满面,显得极其高兴。他身后跟着一名听差,手里捧个扁平布包,走进屋子,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上,解了开来,里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。

  “老六!”肃顺大声叫着恭王,“你看看,‘钱样子’!”

  这一说,纷纷都围了上来,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,上好云南铜所铸的大钱,正面汉文,背面满文,汉文四字:“祺祥重宝”。拿在手里沉甸甸地,令人满意。

  恭王颇为惊讶,也有警惕,肃顺处事,一向果断明快,在这件事上,尤其神速,改元的上谕颁了才几天,新钱已可开铸,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。同时他又想到,一旦新钱通行,物价下降,小民拥戴,四方称颂,那时肃顺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。

  因此,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,随口问道:“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啊?”

  “照规矩,应该在‘祺祥元年’通用,才算名副其实,现在市面上现钱缺得厉害,只好通权达变。我想,一行了登极大典,就发出去,也算是恭贺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。”肃顺得意地又问:“你看,我这个打算如何?”

  “好极了!”恭王乘机说道,“照此一说,应该早早回城。”

  “那全在你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恭王愕然,“‘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’,与我何干?”

  “你不是总揽‘在京留守’的全责吗?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,才能回城。”

  “六哥!”恭王不悦,“怎么着?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?在京的人,身处危城,苦心撑持,好不容易把个‘抚局’办成了,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,那不叫人寒心吗?”

  肃顺哈哈大笑,拍着恭王的肩说:“老六,你到底还年轻!一句笑话,就挂不住了!好啦,好啦,别发牢骚了,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。”

  那大剌剌的神情,自然令恭王不快,但转念一想,正要他如此骄狂自大,疏于戒备,才便于行事。因此,心里的不快,立刻就消失了。

  等到延请入席,主人奉恭王为首席,恭王一定不肯。论爵位、辈份、年齿,应该郑亲王端华居首,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,也算半个主人,又当别论,这样便应悖王首座。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,恭王让他上坐,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。

  主宾十一位之中,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,由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争执,两人都存着戒心,不愿涉及朝局政务,于是就只有闲谈了。旗下贵族,闲居终日,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,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,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。怡贤亲王允祥,是世宗宪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,在世之日,赏赐甚厚,数世以来的蓄积,古玩字画,收藏极富,所以载垣大数家珍,十分得意,据他自己说,“四王”的山水,未曾裱的,还有的是。这话在那些亲王、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,杜翰、匡源、焦祐瀛他们就不免艳羡不止了。

 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,席散以后,恭王首先告辞,肃顺要亲自送他到公馆,恭王再三辞谢。回到行馆一看,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,心里不免转一转念头,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态度。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,觉得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,以前真个是小看了她。

  就这片刻间,车马纷纷,三品以上的官儿,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。恭王一则是累了,再则是行事谨密,一概挡驾,关上房门,好好睡了一觉,直到上了灯才起身。

  等洗过脸,正坐着喝茶,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:“七爷刚才来过。听说王爷还睡着,不叫惊动。留下话,等着王爷去吃饭。我跟七爷回:王爷一宵没有睡,实在乏得可以,怕的要谢谢了。七爷说:那就把菜送了来。”

  “嗯。”恭王很满意地,“这样办很好!”

  “菜刚送了来,是一桌燕菜。请示:怎么吃?”

 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,其余的大碗菜,包括主菜燕窝在内,都转送给随员享用,又说:“拿我的片子,去请曹老爷来喝酒。”

 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,夜谒恭王。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,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,加上一件黑布“卧龙袋”,不戴帽子,也未坐车,步行着悄悄来到恭王行馆,从侧门进入,径到上房。

 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,出屋站在阶沿上等,曹毓瑛抢步上前,先请了安,还要跪下磕头,他亲自扶住了,挽着手一起进屋,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形,苏禄来请入席。

  “菜不见得中吃,有好酒!”恭王吩咐:“取一瓶“白兰地”来!”

  “是洋大人送的酒?”苏禄怕弄错了,特为问一句。

  “是啊!看仔细了,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。”

 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,曹毓瑛认不得那是什么酒,于是正在主持洋务的恭王,为曹毓瑛解释,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,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“御驾亲征”俄罗斯那年酿造的。又指着“1812”的洋字给客人看,自然,曹毓瑛认不得。

 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,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,曹毓瑛浅浅尝了一口,果然醇冽非凡,为平生所初见。但美酒当前,却不敢多饮,怕酒意浓了,谈到正事,思考不免欠冷静周密。

  于是略饮数杯,便即罢手,恭王也不多劝,吃了饭,延入书斋,摒退仆从,密商大计。

  “我竟小看了‘西边’。”恭王感叹着说,“差一点下不得台。”

 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,也算意外。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,已颇有能干的名声,但居然会让恭王“差一点下不得台”,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。

  “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?”恭王又问。

 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:“一言以蔽之,精明二字。怡、郑两王,颇有畏惮之意。”

  恭王摇摇头:“她的厉害,不在精明上面,在假装不懂,装傻卖呆。”

  “噢……”曹毓瑛很注意地,“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。必有所本?”

  “是啊!”恭王一面回忆着,一面慢条斯理地说:“西边很‘热’,要逼我献议垂帘,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。西边看看没有办法,说是要让我回军机,这是进一步逼我。厉害得很!”

  “那么,王爷当时怎么说呢?”

  “我当然辞谢了。”恭王又说,“我答应两宫,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。你有什么高见?”

  曹毓瑛握着手,思索久久,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:“其实,西边的主意,也未尝不可行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恭王愕然。

  “王爷一回去,自然是枢机领袖。军机制度,由来已久,大政所出,天下咸知。赞襄政务的,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。王爷一去,正好收回大权,虽不能凌驾而上之,分庭抗礼,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。”曹毓瑛一口气说到这里,略停一停,看恭王一时无话,便又说道:“至于穆、杜、匡、焦诸位,眼前不能不依附那‘三位’,但此是王爷不在军机的情形,王爷一回军机,正管着他们,不能不听王爷的。”

  “倘或不听呢?”

  “好办得很!免了他们的军机。顾命大臣的名义,是先帝所授,一时免不掉,军机大臣的进退,权在今上,有何不可免?”

  “嗯,嗯!”恭王点点头,似乎意动了,“你的见解很新,也很深。不过……”

  “王爷如果没有更好的打算,不妨就照此而行。当断不断,反受其害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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