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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“奴才已经有准备。派人到云南采办去了。”

  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西太后的脸色不好看了。

  “这是户部照例的公事。”肃顺的语气也很硬:“不必请旨。”

  西太后见驳不倒他,只好忍一口气,就事论事发问:“云南这么远,路上又不平静,能有多少铜运来?只怕无济于事!”

  “太后说的是。”肃顺紧接着这一句相当有礼貌的话,下了转语:“可是太后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现在京里不是没有铜钱,无非有钱的人藏着不肯拿出来!只要新钱一出,他们那‘奇货可居’四个字就谈不上了,自然而然的,市面上的铜钱就会多了。这是一计,叫做‘安排玉饵钓金鳌’!”

  “这一计要是叫人识破了呢?”

  “那怎么会?”肃顺摇着头说:“谁也不知户部采办了多少铜?没有人摸得清底细,倘或真的有这么一回事,必是有人泄漏机密,坏了朝廷的大计,奴才一定指名参奏,请旨正法!”

  看他如此懔然的神色,表现出一片公忠体国的心情,连西太后也有些动容,“我这算明白了!”她点点头说:“你要想把年号早早定下来,就是为了好铸新钱。是这个意思吗?”

  “是!等年号一定,马上就可以动手敲铸,奴才的意思,要铸分量足的大钱,称为‘祺祥重宝’,这才能取信于民。”

  “慢着!”西太后挥一挥手,打断他的话问:“祺祥’两个字,怎么讲?”

  “就是吉祥的意思。”

  “嗯!”西太后微微抬头,用一双炯炯生威的凤眼,看遍了顾命八臣,然后问道:“改元是件大事!年号是怎么来的?可也是象上尊谥那样子,由军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,由朱笔圈定?”

  这一问,包括肃顺在内,一时都愣住了!他们都没想到西太后居然对朝章典故,颇有了解,于是领班的载垣,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:“是!”

  西太后没有说什么,只死盯了肃顺一眼,把放在御案上,写着“祺祥”二字的纸条,用一只纤长的食指揿着,往外推了开去。

  这个软钉子碰得不小,肃顺有些急了,“启奏太后,奴才几个,商量了好久,才定了这两个字,其中有个说法儿。”说到这里,他回头望着匡源:“你把这两个字的出典,奏上两位太后。”

  匡源不象肃顺那样随便,先跪了下来,然后开口:“‘祺祥’二字,出自《宋史·乐志》:‘不涸不童,诞降祺祥。’水枯曰涸;河川塞住了,也叫涸;童者山秃之貌,草木不生的山,叫做童山。‘不涸’,就是说河流畅通,得舟楫之利,尽灌溉之用;‘不童’,就是说山上树木繁盛,鸟兽孕育。如是则地尽其利,物阜民丰,自然就国泰民安了,所以说‘诞降祺祥’。”

  “祺祥”二字是匡源的献议,得肃顺的激赏,这一番陈奏也还透彻,无奈咬文嚼字,两宫太后只能听懂一个大概,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。

  于是肃顺又开口了。一开口就是“先帝在日,常跟奴才提起”,提起国库空虚,民生凋敝,军需政费,支出浩繁,大乱不平,如何才是了局?然后盛赞胡林翼在湖北,处长江上游,居天下之中,“协饷”各省,曾国藩因此而无后顾之忧,多由于胡林翼的苦心筹划,功劳最大。

  话锋一转,谈到朝中,肃顺随即说到他自己身上,讲了许多职掌度支,应付军费国用的难处。他说他曾奉先帝面谕:“务必量入为出。”为了遵行旨意,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索,因而挨了许多骂,受了许多气,真是道不完的委屈。但是,他表示他不在乎,只记着古人的两句话:“岂能尽如人意?但求无愧我心!”

  显然的,这些话多少是为现在上坐的太后,从前的懿贵妃而发,所以忠厚的东太后,颇有不安之感,频频投以眼色。无奈肃顺正讲得起劲,以致视而不见,等发完了牢骚,又发议论。

  他的那番议论,倒可以说是为民请命。他认为军事已操胜算,复金陵不过迟早间事,但大乱平定的善后事宜,异常艰巨。在民间,重整田园,百废待举;在军中,骄兵悍将,须有安置。这一层关系重大,数十万百战功高的将士,解甲归田,必将有妥善的布置,否则流落民间,为盗为匪,天下依然不能太平。

  而这一切,都要有钱才办得了。所以今后的大政,唯在利用厚生,大乱以后,与民休息,即是培养国力。年号用“祺祥”,就是诏告天下,凡百设施,务以富民为归趋,这不但是未来的大计,在眼前,也是振奋人心的绝大号召。

  肃顺这一番陈奏,足足讲了两刻钟之久,指手划脚,旁若无人。西太后要驳也无从驳起,而且冷静地想一想,他的话中,也不无有些道理,便转脸以眼色向东太后征询意见。

  东太后倒是颇为欣赏肃顺的见解,但却不能作何评论,只说:“既是吉祥的字面,我看,就用了吧!”

  这个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,她所以要向东太后征询,是要暗示肃顺,她本人并不以为然。于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语,说了两个字:“依议!”

  依是依了,西太后在私底下对肃顺大表不满,等顾命八大臣退出以后,她立刻向东太后说了她的感想。

  “看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,飞扬浮躁,简直就没有人臣之礼。满口‘咱们、咱们’的,把咱们姐儿俩,当什么人看了?”

  东太后默然。她想替肃顺辩护两句,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。

  “象今天这个样子,他说什么,咱们便得依什么,连个斟酌的余地都没有。姐姐,你说,大清的天下,到底是谁的天下?”

  “这……,”东太后不能不说话了,“肃六就是太张狂了一点儿,要说他有什么叛逆的心思,可是没有的事。”

  听口风如此,西太后见机,不再作声,心里却不免忧虑。

  召恭王到热河来的密计,虽为东太后所同意,但看她始终还有回护肃顺的意思,显得有些优柔寡断,倘或到了紧要关头,必须下重手的那一刻,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,那就大糟特糟了!在西太后看,肃顺是一条毒蛇,非打在他致命的“七寸”上不可,稍一犹豫,容他回身反噬,必将大受其害。

  不过她也知道,东太后回护肃顺,实在也有回护她的意思在内,怕真个闹决裂了,她会斗不过肃顺。这是好意,却难接受。肃顺是一定斗得过的,只要上下同心,把力量加在一起,一拳收功,这番道理,得要找个机会,好好跟东太后谈一谈。所谓机会,是要等肃顺做错了什么事,或者说错了话,东太后对他不满的时候,那样借势着力,进言才能动听。

  然而西太后对于经纬万端的朝政,到底还不熟悉,因此,肃顺虽做错了事,她也忽略过去了。

  错处出在简放人员上面。原来商定的办法,各省督抚要缺,由智囊政务的顾命八大臣共同拟呈姓名,面请懿旨裁决,两宫商量以后,尽用“御赏”印代替朱笔圈定。其余的缺分,由各衙开列候选人员名单,用掣签的方法来决定。

  第一次简放的人员,是京官中的卿贰和各省学政。预先由军机处糊成七八十支名签,放入签筒,捧上御案,两宫太后旁坐,小皇帝掣签。这是他第一次“执行”国家政务,自然,在他只觉得好玩,嘻笑着乱抽一气,抽一支往下一丢。各省学政,另由顾命大臣抽掣省分,是令人艳羡的“广东学政”、“四川学政”等等肥缺,还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,都在小皇帝的儿戏中定局。

  既是碰运气的掣签,那应该是什么人,什么缺都没有例外的。可是,肃顺偏偏自作主张,造成例外,他把户部左侍郎和太仆寺正卿两个缺留了下来,不曾掣签。户部左侍郎放了匡源,太仆寺正卿放了焦祐瀛。西太后竟被蒙蔽了过去,局外人亦只当是掣签掣中,只有军机处的章京,明白内幕,这是营私舞弊,背后谈起来,自不免有轻视之意。

  在曹毓瑛看,不止于轻视,他认为这是肃顺的一种手段,不惜以卑鄙的手段来笼络匡源和焦祐瀛,应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。因此,散播这个消息,可以作为攻击肃顺的口实。

  于是,他作了密札,习惯地用军机处的“印封”,随着其他重要公文,飞递京城,送交朱学勤亲启。

  密札的内容,虽不为人所知,但以“印封”传递私信,却是众目皆见的事。有个看着肃顺独掌大权,势焰薰天,一心想投靠进身的黑章京郑锡瀛,认为找到了一个巴结差使的好机会,自己定下一个规矩,逐日稽查印封,每一班用了多少,立簿登记,口口声声:“查出私用印封,是革职的罪名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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