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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慢慢地,西太后发现烟波致爽殿里的太监,不少是肃顺的奸细,说话便不得不特别小心,凡涉密议,决不能让肃顺知道的,两宫都是俯伏在后院那只绿釉大缸上面,假作观赏金鱼时,方始小声谈论。

  不晓得多少次,西太后动以危词,东太后终于说了一句:“这件事儿,我看非得问问六爷不可!”

  西太后的腹案,原就是要联络恭王,内外并举,才能一下子打倒肃顺,所以东太后的话,恰中下怀。西太后从今天起,开始策划,如何与恭王取得密切联络?

  反复思量,要找一条秘密通路把消息传给恭王,还真不容易!太后向例不召见外臣,象奉派恭理丧仪,由京城赶到热河的吏部尚书陈孚恩,面请圣安,也不过在烟波致爽殿外,遥遥叩头而已。加以肃顺防范严密,连王公亲贵亦被认为在外臣之列,醇王福晋,倒是常可进宫,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,能办得了这样的大事,不敢叫醇王福晋传话给他。同时,左右太监中有肃顺的耳目在,西太后也没有机会可以说这些话。

  已经是相当苦闷焦灼了,偏偏小安子不安分,跟双喜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,大吵一架。小安子那张嘴能说会道,却都是些歪理,遇到理路最清楚的双喜,就不是对手了,一句话说错,让双喜抓住了短处,问得他张口结舌,小安子恼羞成怒之下,骂出来一句村话。

  双喜的父亲,是个内务府“包衣”佐领,说起来也算是个“官家小姐”,身分比净身投效的太监,不知高出几许,受他这句侮辱,寻死觅活,两天不曾吃饭。太后最宠这个宫女,十分心疼,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,不便径作处置,叫双喜自己到西暖阁去哭诉。

  西太后大怒,把小安子找了来问,果然是双喜受了委屈。

  于是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。

  陈文胜旱就知道了这件事,但当事的双方,各有极大的靠山,那一个他也惹不起,所以故意不闻不问。这时看着躲不过去,心里也有个计较,太后怎么说,他怎么办,不作主张,便无偏袒,就谁也不得罪了。

  “小安子太可恶了!”西太后问道:“你说,按规矩该怎么着?”

  “回太后的话,”陈胜文从容不迫地答道:“惩治太监,原无常法。从前康熙爷、嘉庆爷治得宽,雍正爷、乾隆爷治得就严。小安子在太后跟前当差多年,跟普通的太监不一样,奴才请懿旨办理。”

  “什么当差多年?一点儿都不长进!”西太后沉着脸说:“仗着他那点子小聪明,专好搬弄是非,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!双喜一个女孩子,人家在自己家里,丫头老妈子服侍,不也是个‘格格’吗?小安子什么东西?就敢这么欺侮她!叫他滚回去!滚得远远儿的,别让我看见了生气!”

  陈胜文心里明白,西太后还是卫护着小安子。要照他所犯的过错来说,应该一顿杖责,斥逐出宫,此刻听西太后的话锋,不过“叫他滚回去”,那就好定办法了。

  “奴才请懿旨,奴才的意思,把安得海送回京城,派在‘打扫处’当差。”

  这是个苦差使,但算来是最轻的处分,“太便宜了他了!”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,又说:“先拉下去掌嘴,替我狠狠打他二十,回来就把他送走。”

  听说要“掌嘴”,又是“狠狠打”,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。但还得给主子碰头谢恩,西太后理都不理,站起身来就走。

  这一个还赖在地上不肯走,意思是巴望着还有“复命”宽免,陈胜文可不耐烦了。

  “快走!”陈胜文踢了他一脚,“‘发昏当不了死’!还赖在这儿干什么?”

  “陈大叔!”小安子哭丧着脸哀求:“你替我求一求,下次我再也不敢了。”

  “哼!”陈胜文冷笑道:“求一求?我求谁啊?告诉你,主子的恩典,已经便宜你了!”

  说着,努一努嘴,随即上来两名太监,一面一个,拉住小安子的膀子,拖了便走。拖出烟波致爽殿,反绑双手,暂且押在空屋里,派人看守。然后敬事房办了公文,详细叙明小安子所犯过失以及懿旨所示处置办法,当天下午就移送到内务府慎刑司,一顿皮巴掌,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,第二天一早,由慎刑司派出一名“笔帖式”,带领两名护军校,把小安子押解回京。

  到了京城,自然也是先报内务府。照例先讯明姓名年籍,然后,问话的一名主事拉开嗓子喊道:“来啊!把这个安德海先押起来!”说完,立即起身离座。

  “慢着,主事老爷!”小安子大声喊道,“我有话说。”

  “啊?”那主事重新坐了下来,“你有什么话?”

  “当然有话。可是不能跟你说!”

  主事大怒,拍案骂道:“混帐东西!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主事老爷别生气!”小安子陪笑道,“我不疯不癫,不敢拿你老开玩笑。可实在的,我的话不能跟老爷说,说了,你老也办不了。”

 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。但内务府的官员都知道,太监的花样最多,而且小安子是“懿贵妃”面前的红人,内务府早就知名。这主事灵机一动,便即扬着脸吩咐:“都替我退出去!”左右办事的“笔帖式”和奔走侍应的“苏拉”,遵命退出,小安子却又摇摇头:“就让他们回避了,我还是不能说。”

  “那么,你要跟谁说呢?”

  “我要见你们堂官——宝大人。”

  “宝大人”是指宝鋆,留京的内务府大臣之一。这一下,那主事知道关系重大了,随即答道:“好!我先替你找个地方歇着。等我去回了宝大人再来招呼你。”

  于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间内务府官员值宿的屋里,虽有茶水招待,其实却是软禁。约莫过了有个把时辰,那主事亲自来带领小安子,坐上一辆遮掩得极其严密的骡车,由便门出宫而去。

  到了一处大宅门下车,小安子被领到一处极其幽静的院落,宝鋆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等,见了面磕了头,他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安德海,说你有话,非要见了我才能说,是什么话?快说!”

  “有张字儿,先请宝大人过目。”小安子一面说,一面从贴肉小褂子上,缝在里面的一个口袋内,取出来一封信,由于汗水的浸润,那封信既脏且烂,并有臭汗,宝鋆接在手里,大为皱眉。

  等把信笺抽了出来,宝鋆才看了第一句,顿时肃然改容,站了起来,转身面北,恭恭敬敬地把那张信,高捧在手,小声念完。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,是太后的亲笔懿旨。原来应是朱笔,国丧期间,改用墨笔书写,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:“两宫皇太后同谕恭亲王:着即设法,火速驰来行在,以备筹谘大事。密之!特谕。”

  书法拙劣如蒙童涂鸦,而且“筹”字笔画不全,“密”字也写白了,变成“蜜”字,但措词用语,确是诏旨的口气。特别是有起首和押脚,钤用蓝印的“御赏”和“同道堂”两方图章,更可确信旨意出自亲裁。

  可是,“这是那位太后的手笔呢?”宝鋆重新坐了下来,这样发问。

  “是两位太后商量好了,西面太后亲自动手写的。”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钮,一面回答。

  “喔!”宝鋆坐了下来,扬一扬手,“你起来说话。”

  “是!”小安子站起来,垂手站在宝鋆身旁,又说,“两位太后吩咐:到京以后,最好能见着六王爷,面递密旨。倘或不能,交给宝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样。如今见着了宝大人,我就算交差了!”

  “好,好。回头我亲自转交六王爷,你放心好了。”停了一下,宝鋆又说,“我还问你一句话,这道密旨,为什么交给你送来?”

  这一问,正好问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,“回宝大人的话,”他扬着脸侃侃而谈:“这道密旨,关系重大,两位太后得派一个亲信妥当的人专送,可是要公然派这么个人回京,肃中堂一定会疑心,误了大事。为此,西面的太后,才想了这么一条苦肉计。

  宝大人,你看,”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张大了的嘴,“慎刑司二十皮巴掌,打得我掉了三个牙,满嘴是血。话说回来,这也算不了什么!安德海赤胆忠心保大清,只要办成了大事,就把条命赔上也值。宝大人,你说是不是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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