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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“皇上!”她伸出手指,温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,默默祷告:“你放心上天吧!大阿哥已经即位了,难为他,六岁的孩子,竟未怯场,看起来,将来是个有出息、有福气的。肃顺挺守规矩,懿贵太妃也很好,这些人都算有良心,没有忘记皇上嘱咐他们的话。就是……”

  太后想到丽妃,祷告不下去了!她心里十分不安,大行皇帝生前曾特别叮嘱她要庇护丽妃,现在遗体还未入棺,丽妃那里似乎已出了什么乱子,这岂不愧对先帝?

  想到这里,太后急着要回宫去细问究竟,随即出了东暖阁,其他妃嫔自然也都跟着出来,等太后上了软轿,才各自散去。

  “双喜呐?”一回寝宫,太后便大声地问。

  “双喜到丽太妃宫里去了。”

  “我正要问,丽太妃那里,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
  太后所问的那个宫女,才十三岁,十分老实,也还不太懂事,怯怯地答道:“等双喜回来跟太后回话吧!双喜不准我们多说。”

  这可把太后憋急了,顿着脚说:“你们这班不懂事的丫头!怎么这么别扭呀!”

  “是……,”那小宫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,“说是丽太妃服了毒药了!”

  “啊!”太后失态大叫,“怎,怎么不早告诉我!”

  “来了,来了!”小宫女如释重负地指着喊:“双喜来了”

  双喜为人深沉,从她脸上是看不出消息来的,但是双喜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个小宫女的畏惧不安,担心着要挨骂的眼色,倒是知道了刚才曾发生过什么事。

  因此,她第一句话就是:“不要紧了,丽太妃醒过来了。”

  “怎么?说是服了毒,什么毒呀?”

  丽妃服的是鸦片烟膏。前一个月,大行皇帝闹肚子,是载垣出的主意,说抽几筒大烟,立刻可以止泻提神,恰好丽妃曾侍奉过她父亲抽大烟,会打烟泡,于是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盘,大行皇帝躲在丽妃那里,悄悄儿抽了两三回,泄泻一愈,便不再抽。也许丽妃早已有了打算,所以烟盘退了回去,却把盛着烟膏的一个银盒子留了下来,幸好剩下的烟膏不多,中毒不深,想尽办法,总算把她的一条命从大行皇帝身边夺了回来。

  “刚才还不知道怎么样,我怕太后听了着急,没有敢说。

  这会儿,太后请放心吧!”

  “唉……!”太后长叹一声,觉得丽妃可敬也可怜,便说:“我去看看她去。”

  “太后等一等吧!丽太妃这会儿吃了药,得好好儿睡一阵子。见了太后,又要起来行礼,又会伤心,反倒不好!”

  想想也不错,太后打消了这个主意,双喜又劝她回寝宫休息。太后原有午睡的习惯,而且熬了一个通宵,一上午又经历了那么多大事,身心交疲,确须好好休息一会,无奈情绪平静不下来,身子越闲心越忙,这半天的工夫,已让她深深的体验到“一家之主”不容易做,双肩沉重,恐惧不胜,心悬悬地,怎么样也睡不安稳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听得“呀”地一声门响,从西洋珍珠罗帐里望见人影,太后便喊了声:“双喜!”

  “太后醒了?”双喜挂起帐子问说。

  “那儿睡得着啊?”

  “肃中堂他们来了,说有许多大事,要见太后回奏。”

  太后叹口无声的气:“见就见吧!”

  于是双喜走到门口,轻轻拍了两下手,把宫女找了来,伺候太后起床,洗脸更衣,去接见肃顺他们。

  晋见太后的是顾命八大臣,按照军机大臣与“皇帝”“见面”的规矩,由载垣捧着黄匣领头,跪安以后,太后优礼重臣,叫站着说话。

  于是载垣打开黄匣,先取出一道上谕,双手捧给太后:“这是由内阁转发的哀诏,请太后过目。”

  太后有自知之明,认不得多少字,看如不看,便摆一摆手说:“念给我听吧!”

  载垣也有自知之明,哀诏中有许多成语和上谕中习用的句子,看得懂,却念不出,便回头看着焦祐瀛说:“是你主稿,你来念给太后听!”

  焦祐瀛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,伛偻着从载垣手里接过哀诏,双手高捧,朝上念道:“谕内阁: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鞠育,顾复深思,昊天罔极,圣寿甫逾三旬,朕宫廷侍奉,正幸爱日方长,期濒可卜……”

  不过才念了个开头,太后心里已经着急了。天津人的嗓门儿本来就大,加以实大声宏的焦祐瀛,念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,格外有劲,只听得满屋子的炸音,太后除了“圣寿甫逾三旬”和“大行皇帝”这少数几句,还能听得清楚以外,就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了!

  因此,到念完以后,太后只能糊里糊涂地点头,表示同意。

  第二件上谕是派定恭理丧仪大臣,这原就说好了的,太后更不能再说什么。然后,肃顺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,顺便回奏了一些宫廷事务,其中顶重要的一桩是,皇帝以“孝子”的身分陪灵,照规矩要“席地寝苫”,移居烟波致爽殿,称为“倚庐”。

  肃顺的意思,等大行皇帝的遗体入了金匮,东暖阁空了出来,请太后也移过去住。这样,一则便于照料皇帝,二财便于召见臣下。太后原就觉得在自己宫里与大臣见面,不甚得体,所以对肃顺的建议,毫不迟疑地加以接纳。

  于是太后的宫女,做完了孝服,接着就忙“搬家”,先把一切日常动用的小件什物,衣饰箱笼都收拾起来,免得临时慌张。

  这些琐碎事务,自有双喜负责督促,太后叫人端来椅子,坐在殿后荷花池旁。就在不多的日子以前,大行皇帝曾在这里跟她谈过许多身后之事,虽然语声哀戚,毕竟还是成双作对的天家夫妻,如今只影照水,往事如梦,对着秋风残荷,真有万种凄谅!

  一个人抹了半天的眼泪,千回百折的想来想去,唯有咬着牙撑持起来,记起刚才召见顾命大臣的那种情形,她不能不这么想:有兰儿在一起就好了!但本朝的家法,除了太后偶尔可以垂询国事以外,任何宫眷不得干预政务,更莫说召见大臣。要懿贵太妃一起问政,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分。

  她原来就是嘛!一想到此,太后觉得这也是急需要办的大事之一,想了一下,随即命首领太监传懿旨:在御书房召见顾命大臣,不必全班进见,但肃顺一定要到。

  结果来了三个:载垣、肃顺、杜翰。这一下,忠厚的太后也明白了,顾命八大臣,能拿主意的就此三人,此三人中又以肃顺为头,那更是不言可知的。

  因此,太后直截了当地就找头儿说话:“肃顺,我想起一件事儿来了,皇帝已经即位,懿贵太妃的封号,怎么说呢?”

  肃顺原以为太后所垂询的,不是大行皇帝的丧仪,就是宫廷的庶务,没有想到是谈懿贵太妃的身分!箭在弦上,无从拖延,想了想答道:“按本朝的家法,也是母以子贵,懿贵太妃应该尊为太后,不过,那得皇上亲封才行。”

  “这好办!我让皇帝亲口跟你们说一声好了。”

  太后何以如此回护懿贵太妃?肃顺颇感困惑,但他最富急智,赶紧答道:“跟太后回奏,懿贵太妃尊为太后,虽是照例办理,可到底是件大事!奴才的意思,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殓之前,请皇上当着王公大臣,御口亲封,这才显得郑重。

  “肃顺的意思极好。”杜翰接着也说,“请太后嘉纳!”

  太后那里会想到,肃顺是有意要把两宫分出先后高下来?原就觉得肃顺的话说得再理,加上杜翰的附和,自然是毫不考虑地“依议”了。

  到了晚上,诸事略定,太后惦念着懿、丽两妃,打算着亲自去看一看她们,便跟双喜商议。双喜仍旧劝太后不必去看丽太妃,但不妨赏些吃食,作为安慰。太后听了她的话,把自己食用的冰糖煨燕窝,叫双喜送了去,再好好劝一劝丽太妃。随后就扶着一个宫女的肩。慢慢地走到懿贵太妃宫里。

  自然先有人去禀报懿贵太妃。这一日之间,她有无限抑郁,但太后降尊纡贵,亲来视疾,也不免感动,所以急忙迎了出来,委委屈屈地按大礼参见。太后亲自扶了一把,携着她的手,四目相视,眼眶湿润,好久,太后才叫了声:“妹妹!”

  这一声“妹妹”,可真叫是以德服人!懿贵太妃跪下来又磕了个头,把太后请到里面,闭门密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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