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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摆上膳桌,依旧是食前方丈,肃顺亲自动手,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,但望一望膳桌,便摇摇头,什么都不想吃。御前大臣和御医苦苦相劝,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,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,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,喝了不少。

  就这一起一坐,可又把皇帝累着了,睡下来闭着眼,只张着嘴喘气。这时要召见的人,除掉大阿哥据说因为从睡梦中被唤醒,大不乐意,哭着闹着,正在想办法安抚以外,其余的都已到齐。但看此时的情形,皇帝还没有精神来应付,所以肃顺一方面请醇王去向大家说明情况,一方面把栾太找到僻静的地方去悄悄密议。

  “你看,皇上这样子,到底还能拖多久?”肃顺率直地说,“你实话实说,不必怕忌讳。”

  “今晚上我可以保,一定不要紧。”

  “可是这个样子怎么成呢?”肃顺忧心忡忡地,“有多少大事,都得等皇上吩咐。起码总得让人有说几句话的精神嘛!”

  “这个……,”栾太慢吞吞地说,“也许有办法。”

  “有办法就行。你快想办法吧!”

  于是栾太又开了药方,并且亲自到御药房去检了药,亲手放入药罐,浓浓地煎了一小碗,由肃顺亲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。

  果然,这付药极有效验,萎靡僵卧的皇帝,眼中有了光采,示意左右,把他扶了起来,靠床坐着,吩咐肃顺宣召亲王及军机大臣进见。

  以惠亲王绵愉为首,一个个悄悄地进了东暖阁,排好班次,磕头请安,发言的却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亲王,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道:“皇上请宽心静养!”

  “五叔!”皇帝吃力地说,“我怕就是这两天了。”

  一句话未完,跪在地下的人,已有发出哭声的。皇帝枯疲的脸上,也掉落两滴晶莹的泪珠,这一下欷歔之声越发此起彼落,肃顺厉声喝道:“这是什么时候,还惹皇上伤心?”

  这一喝,欷歔之声,慢慢止住。肃顺便膝行向前一步,磕头说道:“请皇上早定大计,以安人心。人心一安,圣虑自宽,这样慢慢调养,一定可以康复。”

  皇帝点点头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宗社大计,早定为宜。本朝虽无立储之制,现在情形不同,大阿哥可以先立为皇太子。”

  此是必然之势,惠亲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,复诵一遍,表示奉诏:“是!大阿哥为皇太子。”

  “大阿哥年纪还小,你们务必尽心匡助。现在,我再特委派几个人,专责辅弼。”

  这到了最紧要的一刻了,所有的亲王和军机大臣都凝神息气,用心听着,深怕听错了一个字。

  “载垣、端华。”皇帝念到这里,停了下来,好久未再作声。

 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,皇帝所念的下一个名字,大概是奕䜣!甚至连肃顺都以为皇帝的迟疑,可能是临时变卦,在考虑恭王的名字了。

 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,皇帝继续宣示名单,是:“景寿、肃顺、穆荫、匡源、杜翰、焦祐瀛。”

  这一下喜坏了肃顺一党。但自然不便形诸颜色,载垣看了看端华和肃顺,磕一个头,结结巴巴地说:“臣等仰承恩命,只恐才具不足以负重任。只有竭尽犬马,尽心辅助,倘有异心,天诛地灭,请皇上放心。”

  这番话虽不甚得体,总也算交代了,皇帝点点头,又问:“大阿哥呢?”

  大阿哥刚由张文亮抱了来不多一会,奉旨宣召,张文亮便把他放下地来,半哄半威吓地说:“皇上叫了,乖乖儿去吧!记着,要学大人的样子,懂规矩,皇帝说什么,应什么,千万别哭,一哭,张文亮倒霉,也许就会关了起来,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儿了。”

  穿着袍褂的大阿哥,听张文亮说一句,他应一句,但一掀帘子,只见满屋子跪的是人,把他吓得愣住了,回身就跑,不想张文亮正好拦在后面。

  “小爷,小祖宗!”张文亮急得满头大汗,“进去!别怕!”

  幸好景寿及时出现,六额驸是熟悉的,大阿哥胆子大了些,让他牵着手,直到御榻面前,跪了安,叫一声:“阿玛!”

  看见儿子只有六岁,便要承担一片破烂的江山,皇帝万感交集,自觉对不起祖宗,也对不起子孙,此时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严酷无情!万般皆难撒手,而又不得不撒手,人世悲怀,无过于此。就这样一阵急痛攻心,顿时又冷汗淋漓,喘息不止。

  大阿哥看得慌了,“阿玛,阿玛!”大叫着扑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。

  这对皇帝是极大的安慰,那一只小小的、温暖的手,仿佛有股奇妙的力量,注入他的身体,他的喘息止住了,心也定下来了,而且也不再那样恐惧于一瞑不视,茫茫无依了。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,摸着大阿哥的脸,看着载垣说,“我把他交给你们了!”

  “是!”载垣肃然答道:“大阿哥纯孝天生,必是命世的令主。”

  “要好好教导。李鸿藻一个人不够的。”皇帝说到这里,低下头来向大阿哥说:“你也认一认我所托付的八大臣。给他们作一个揖吧!”

  载垣代表顾命八大臣辞谢,皇帝不许。这番推让,皇帝厌烦了,于是“老五太爷”发言劝阻,顾命八大臣站成一排,与大阿哥相向而立。一面作揖,一面跪下还礼,这样皇帝算是当面托过孤了。

  在形式以外,还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续。肃顺命人抬来几案,备了丹毫,要请皇帝亲笔朱谕,以昭慎重。但这时皇帝已经无法写字,握着笔的手,不住发抖,久久不能成一字,唯有废然掷笔,说一句:“写来述旨!”

  这“写来述旨”,应该就是军机大臣面承旨意后写呈的“明发上谕”,但时间迫促,没有工夫按照规定的行款套语来处理,同时这些头等紧要的文件,最宜简洁,免得以词害义,生出不同的解释。因此,杜翰纯粹以为皇帝代笔的立场,简单扼要地写了两道“手谕”,捧交最资深的军机大臣穆荫,穆荫转交御前大臣肃顺,肃顺拿起来先极快地看了一遍,深为满意,随即把他放在皇帝身边的几案上,并且亲自捧了仙鹤形的金烛台,照映着皇帝看那两个文件。

  “念给大家听听吧!”

  “是。”肃顺放下烛台,把那两道手谕,交了给穆荫,然后自己也归班跪听。

  穆荫捧着上谕,面南而立,朗然念道:“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。特谕。”又念第二道:“皇长子载淳现为皇太子,着派载垣、端华、景寿、肃顺、穆荫、匡源、杜翰、焦祐瀛尽心辅弼,赞襄一切政务。特谕。”

  那“赞襄一切政务”六个字,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,但既经皇帝认可,不啻出自御口,谁也不敢说话。只是头脑冷静些的人,已有戒心,这班亲承顾命的“忠臣”,一开始便颇有揽权的迹象了。

  办了这件大事,勉强撑持着的皇帝,一下子泄了劲,颓然垂首,双眼似闭,于是老五太爷说了句:“皇上歇着吧!”大家纷纷跪安退出。

  除了顾命八大臣以外,没有一个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,顾命大臣没有恭王,不是一个好兆头!只怕朝中从此要多事了。当然,也有些人怕肃顺的权越来越重,气焰也会越来越高,此后更难相处,而有些人只怕为了恭王不平,以他的身分、才具,说什么也不应该被摒于顾命大臣的行列之外。

  然而此时很冷静地下了决心,要与肃顺斗一斗的,却只有深宫中伴着一盏孤灯的懿贵妃。

  东暖阁中的一切,她随时都能得到很正确的报告。大阿哥被立为皇太子,自然不是新闻,而顾命大臣没有恭王的名字,虽在意料之中,却仍不能不使她震动!事情摆明了以后,前因后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。皇帝的末命如此,表示他至死对恭王不谅解,同胞手足何至于这样子猜嫌,拧成这么个死都解不开的结?这自然是肃顺的挑拨离间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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