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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袁世凯笑笑不答,换了个话题:“听说醇王福晋时常微行。有这话没有?”

  听得“微行”二字,杨士琦忍不住失笑:“这微行二字妙得很!”他说:“按实际来说,醇王福晋等于皇后,按名义来说,是不折不扣的太后,反正都是微行。”

  “这么说,是确有此新闻?”

  “已经不算新闻!”杨士琦答说:“大概三天之中,总有一天的中午,能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见得到她。”

  “在那儿干什么呢?”

  “吃饭、喝酒,有时还跳舞。”

  “这可真是新闻了!实在有点儿教人不能相信。”

  杨士琦自己也知道讲新闻讲得有点信口开河了,旗装“花盆底”的绣履,何能跳舞?不由得脸色发红,不过不易看得出来,因为他长了个很大的酒糟鼻子。

  “跳舞是传闻之词。”他从容不迫的圆谎:“喝酒却是我亲眼得见。”

  “这我相信,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会喝酒。”袁世凯点点头,思绪落入回忆之中:“那时候我常在荣文忠的签押房看到她,不过十一、二岁,穿一件蓝绸子大褂,像个男孩。荣文忠时常留我在签押房便饭谈公事,听差总忘不了另外摆一副金镶的牙筷,荣文忠亦总忘不了舀半调羹的酒给她,说一句,‘慢慢儿喝。’这话,十一年了!”

  十一年前就是戊戌。当年娇憨的“小姑娘”,曾几何时,已同国母!杨士琦在想,眼前的“四哥”,下世的“四哥”——胞兄杨士骧,那时的官位,排起来都在四五等以后。不过十一年的工夫,飞黄腾达,都成了第一等人物,而倏忽之间,入土的入土,归田的归田,真正是一场黄粱大梦。

  就是那时候的风云人物,得君最专的翁同龢,权势绝伦的荣禄,如今亦都墓木已拱,恩怨都泯。杨士琦转念到此,不由得问道:“多少年来一直在传说,翁师傅是中了荣文忠的算计,又说翁师傅得罪是因为保了康有为的缘故。不知道其中真相,到底如何?”

  “翁师傅那样拘谨的人,岂能保康有为?不过读书君子,性情和平,深恶而不能痛绝而已。翁师傅谦虚好学,跟张幼樵深交以后,才知道‘天下’不止于中国,真像《西游记》上所说的,‘东胜神州’以外还有几大州,所以越发不薄新学,虚衷以听。即或旧学而有异说,亦不敢显然驳斥。康有为在翁师傅,不过如此这般的一种姑息而已。”

  “此论甚精。不过慈禧太后左右总以为康有为跟翁师傅的关系甚深,因而遭忌,亦是有的。”

  ***

  等杨士琦将袁世凯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参送到张府,张之洞已经在草拟遗折了。执笔的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,都是湖北人,出身两湖书院的陈曾寿与傅嵿棻。

  “大意我已经有了。”张之洞一面咳嗽,一面说道:“大意如此:平生以不树党援,不植生产自励。他无所念,惟时局艰难,民穷财尽,伏愿皇上亲师典学,发愤日新,所有应革损益之端,务审先后缓急序。这一句很要紧!你们懂得我的意思不?”

  “是说革新庶政,要按部就班来。不急之务,不必亟亟。”

  陈曾寿问,“老师是这样吗?”

  “不错!”张之洞继续口授:“满汉视为一体,内外必须兼筹。理财以养民为本,恪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;教战以明耻为先,无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。这一句也重要!”

  “是谏劝亲贵典兵,务须慎重?”

  “现在也只好这么说了!其实根本不应该把兵权抓在手里。”张之洞摇摇头,叹口气,又念:“务使明于尊亲大义,则急公奉上者自多,尤愿登进正直廉洁之士,凡贪婪好利者,概从屏除。庶几正气日伸,国本自固。”

  念罢气喘不止,赶紧找西医留下的,专治气喘的药来服,不一会肝胃发痛,再找止痛的药。到了晚上中医来诊治,听说胃纳骤减,所以开的方子,以健脾开胃为主。就这样中西并进,药石杂投,延到八月十八,服药亦吐,饮食亦吐,看看大限将到了。

  “奏请开缺吧!”他有气无力地说:“不然就来不及了。”

  张之洞是不愿落个死犹恋栈的名声。家人体会得他的意思,当天便写好折子,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递。

  “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?”摄政王载沣问鹿传霖。

  他们是郎舅至亲,鹿转霖每天都要去探病,情况很清楚,蹙眉答道:“危在旦夕!”

  “我得去看看他。”

  鹿传霖不作声,因为他心里很矛盾。以张之洞的身分地位,临终以前,不能没有摄政王视疾一举,否则面子上不好看。但习俗相传,一经皇帝亲临视疾,这大臣的病是怎么样也好不了的了,监国摄政王如今是实质的皇帝,依此例来说,亲临探视,对病人有害无益。

  不过张之洞却很盼望这恩典。因为他还有些关乎天下至计的话,要劝摄政王,期望被劝的人想到“人生将死,其言也善”的成语,对他的奏谏,能够重视听从。

 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,先发一道上谕:“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,夙著勤劳,兹因久病未痊,朕心时深廑念,着再行赏假,毋庸拘定日期,安心疗养,病痊即行销假入直,并赏给人参二两,俾资调摄,所谓开去差缺之处,着毋庸议。”

  到了中午,摄政王载沣坐着杏黄轿子,由御前大臣随护,来到什剎海畔的张之洞新居。这是由湖北善后局拨款二万两建造,不久以前,方始迁入。张家亲属早就预备好了,将贴着张之洞集句:“朝廷有道青春好;门馆无私白日闲”这副楹联的两扇大门,开得笔直,杏黄轿一直抬到大厅,张之洞的长子张权在轿旁跪接。请安之后,随即领到病榻旁边。

  张之洞已经无法起床,唯有伏枕叩首。载沣还是第一次视大臣之疾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?

  载沣听张权跪在地上,略略陈述病情以后,望着张之洞说:“中堂公忠体国,很有名望的,好好保养。”

  “公忠体国,所不敢当。不过廉正无私,不敢不勉!”

  “应该这样,应该这样!你好好保养,不必担心。”一面说,一面脚步已经移动,说完掉身而去。

  张之洞瞑目如死,眼中挤出两滴眼泪,于是闲废二十年,数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陈宝琛,本来回避在他处的,此时到病榻前来探问:“摄政王说些什么?”

  张之洞不答,好一会才叹口气,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气数尽了!”

  他将摄政王看成一个“亡国之君”!如果载沣脑子里有一点点要把国家治好的念头,当然会问问张之洞,四十年的词臣,三十年的封疆,岂无一言可以献替?而计不及此,足见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二字,监国如此,不亡何待?“我有桩心事,”张之洞又说:“本来想面陈的,如今正好叙在遗疏中了。”

  说着,伸出枯干抖颤的手,向枕边去掏摸。他的第四个儿子张仁侃侍疾在旁,上前替他将遗疏稿子从枕箱中取了出来,交到他手里。

  “韬庵!”他说:“请你替我提笔,改动一两处地方。”

  陈宝琛沉吟了一下,轻声答一个字:“好。”

  “扶我坐起来!”

  等张仁侃将他父亲扶着坐起,听差已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半桌,放在床前,陈宝琛隔着半桌,面床而坐,张之洞便斜靠在桌上,白首相并,斟酌文字,两个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当年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日子。

  “韬庵,你先念一遍我听。”

  阵宝琛点点头,小声念着疏稿,念得很慢,可容他随时打断,提出意见。

  念到“臣秉性庸愚,毫无学术,遭奉先朝特达之知,殿试对策,指陈时政,拔置上第,备员词馆,洊升内阁学士”时,他开口了。

  “我想,”他说:“这里太简略了一点,‘特达之知’四字,似乎应该有个交代。”

  陈宝琛颔首表示同意。张之洞殿试的策论,缮写出格,不中程式,已被打入三甲末尾,再无点翰林之望,那知宝鋆大为欣赏,力争拔至二甲第一,慈禧太后又将他提升为一甲,由传胪变为探花。这是传闻已久的佳话,当然应该叙了进去,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,至死不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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