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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,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,天色微明,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,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。因为这天军机例行见面,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回京汉铁路的办法。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,最得意的一件事。京汉铁路纵贯南北,但经营权握在比利时手里,因为此路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。借款的回佣甚厚,而借款的条件甚苛,第一是行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,第二是母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。且不论利权大大的外溢,倘或外交、军事上有变化,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,即等于命脉为人所制。所以自梁士诒出长邮传部铁路总局后,即以筹款赎京汉铁路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。袁世凯当然力赞其成,筹划经年,已经成功。

 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,招募公债、筹借外债、提集存款。外债已经借到,总数五百英镑,名为“振兴实业借款”,由英国汇丰银行、法国东方汇理银行,各承贷一半。这天要谈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。慈禧太后对何为公债,不甚明了,奕劻及袁世凯便须细作解释,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。

  进得殿去,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,背过履历,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问道:“听说西医看病的规矩,跟中医不同。倒是怎么个不同啊?”

  “按西医的规矩,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,露出胸背,一面听,一面看。”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也可以。”

  于是太监上前,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,先卸长袍,次卸夹袄,然后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,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。

 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,将听诊器挂在胸前,动手诊视。一面听,一面问:“皇上自己觉得那里不舒服?”“头痛、发烧、背脊骨疼、胃口不好。”皇帝问道:“屈庭桂,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?”

  “等臣细看了再回奏。”

  屈庭桂收起听筒,并左手食中两指,按在皇帝的肋骨上,再用右手食中两指,“笃笃笃”地轻叩。慈禧太后大惑不解,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:“这是干什么?”

  奕劻亦不明了,答说:“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。”

 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。他心里在想,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,怕是有病,肺如有病,中医名为“痨病”,一提起都会变色。

  这话说不得!

  因此等叩击完了,他向慈禧太后说:“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。”

  “喔,”慈禧太后问:“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?”

  这一问,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,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:“是!”

  “行了吧?”奕劻紧接问屈庭桂:“行了皇上好穿衣服。”

  “是的,行了。”

  “什么病?”皇上一面让太监替他穿衣,一面问。

  这话很难回答。照屈庭桂看,毛病甚多,腰子显然有病,肺亦可疑,但决非不治之症。想了一下答说:“还是虚弱的缘故。”

  “那么该怎么治呢?”

  “得一步一步来,臣先把皇上头痛,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,同时要给皇上服开胃的药。”

  皇帝大为点头,“你说得对!”他说:“把这两样病治好,我的精神就会好得多。”

  “是!”屈庭桂说:“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。”

  听得这话,慈禧太后、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,屈庭桂亦自觉失言,大为窘迫,赶紧又作解释:“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,回去化验,更能查出病症。”

  “要验什么?”皇帝问说。

  “打尿液验出来,腰子有没有病。”

  “喔!”皇帝点点头:“可以!”

 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,在仁寿殿后面,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。这下又成了难题。因为西医的药方,没有脉案,药名皆用洋文。既无法抄呈两宫,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,供王公大臣阅看。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慈禧太后,奉到懿旨:不必看,也不必发下去,交敬事房存档。这才算解消了难题。

  开好药方,屈庭桂说:“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。有内服的,有外敷的,药剂师自会注明白。”

  “屈大夫,”奎俊说道:“都是洋字,怕他们弄不清楚,药配错了不好,何不你自己一手经理?”

  “这,”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,懔于明朝末年“红丸”的故事,大起戒心,老实答说:“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,这个责任太大,实在负不起。至于配错药的事,极少极少,而况是皇上的药,谁敢大意?”

  “说得也是!”奎俊又说:“皇上刚才面谕:明天还得请脉。请你再等等,只怕还有别的话。”

  屈庭桂答应着,静静地等待,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:四盒克食、两百两银子,另外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。屈庭桂跪着接了,随即出园回城。

 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,刚下车还未休息,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。于是原车到得王府,只见袁世凯也在座。

  “永秋,”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:“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?”

  “是!”屈庭桂答道:“皇上的病,叫做精神衰弱症。得这个病的人,多半头痛、晕眩、失眠、忧郁、记性不好、食欲不振;这跟皇上的病症,完全相符。”

  “那么该怎么治呢?”奕劻问说。

  “回王爷的话,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。”

  “喔!”奕劻一惊,“莫非,莫非是不治之症?”

  “不是!不是!”屈庭桂赶紧否认:“决非不治之症。治这个病,最要紧的是静养,若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,更好。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袁世凯很注意的问。

  “因为得这个病的人,先天体质固有关系,最主要的原因是,精神过劳,种种不如意,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,久而久之,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,也怕了。如果换个地方,耳目一新,原来的种种厌烦,一起摆脱,精神自然就好了。这有个名目,叫做‘易地疗养’。在外国常有这类病人,到空气新鲜风景好的地方,去住那么两三个月,回来就会像换了个人似的。”

 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,好久开不得口,屈庭桂也觉悟了,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难办到的事,在皇帝决无可能。

  “永秋,”奕劻脸色严肃地说:“你刚才的话,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,两宫面前,更宜小心!”

  “是!”屈庭桂重重地答应。

  “除了什么‘易地疗养’以外,还有什么治法?”

  “总以精神安静为主。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,按摩亦有用处。当然,饮食也是要紧的。不过,这得验了尿再说。”

  “这是怎么个讲究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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